第二章 中国人之德行
训练此种德行的最好学校,是一个大家庭,那儿有一大群媳妇舅子、妹夫姐夫、老子和儿子,朝夕服习这种德行,竭力互相容耐,在大家庭中,即掩闼密谈,亦未免有忤逆之嫌,故绝无个人回旋之余地。人人从实际的需要以及父母的教训自幼受了训练使互相容忍,俾适合于人类的相互关系。深刻而徐进的日常渐渍之影响于个性是不可忽视的。
此种幽默汉的滑稽性质结果削弱了中国人办事的严肃态度,上自最重大的政治改革运动,下至微末的葬狗典礼。中国人的丧葬仪式,其滑稽性足以雄视全球。中国人上中阶级所用的送葬仪仗就满储滑稽资料,你可以看见其中有街头流浪顽童排成行列,体肤污秽,而穿着绣花的彩袍,错杂伴随以新式乐队,大奏《前进!基督精兵》(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如此情形,常被欧美人引为口实,证明中国人的缺乏幽默。其实中国人的送葬仪仗正是中国幽默的十足标记,因为只有欧洲人才把送葬仪仗看得太郑重,太想使它庄严化。庄严的葬仪是中国人所难以想象的。欧洲人的错误是这个样儿:他们把自己先入为主的意识,演绎地断定葬仪应该是庄严的。葬仪宛如嫁娶,应该热闹,应该阔绰,可是怎样也没有理由说它必须庄严。庄严其实只配备于其夸张的服装里,其余的都是形式,而形式是趣剧。直到如今,著者犹不能辨别送葬和婚娶的仪仗二者之间有何区分,如非最后看见了棺材或者是花轿。
忍耐为中国人民之一大美德,无人能猜想及有受批驳之虞。实际上它所应受批驳的方面,直可视为恶行。中国人民曾忍受暴君、虐政、无政府种种惨痛,远过于西方人所能忍受者,且颇有视此等痛苦为自然法则之意,即中国人所谓天意也。四川省一部分,赋税预征已达三十年之久,人民除了暗中诅咒,未见有任何有力之反抗。若以基督徒的忍耐与中国人作一比较,不啻唐突了中国人,中国人之忍耐,盖世无双,恰如中国的景泰蓝瓷器之独步全球。周游世界之游历家,不妨带一些中国的“忍耐”回去,恰如他们带景泰蓝一般,因为真正的个性是不可模拟的。吾们的顺从暴君之横征暴敛,有如小鱼之游入大鱼之口,或许吾们的忍苦量虽假使小一些,吾们的灾苦倒会少一些,也未可知。可是此等容忍磨折的度量今被以“忍耐”的美名,而孔氏伦理学又谆谆以容忍为基本美德而教诲之,奈何奈何。吾不是说忍耐不能算是中国人民之一大德行。基督说:“可祝福哉,温良谦恭,惟是乃能承受此世界。”吾不敢深信此言。中国真以忍耐德行承受此半洲土地而守有之乎?中国固把忍耐看做崇高的德行,吾们有句俗语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由是观之,忍耐是有目的的。
无可无不可所具的“适生价值”,是以含存于个人权利缺乏保障而干预公共事务或称为“管闲事”者太热心,即易惹祸之事实。当邵飘萍和林白水——吾们的二位最有胆略之新闻记者——一九二六年被满洲军阀枪毙于北平,曾未经一次审讯,其他的新闻记者自然马上学会了无可无不可之哲理而变成乖巧了。中国最成功的几位新闻记者所以便是几位自己没有主张的人。像中国一般文人绅士,又像欧美外交家,他们方自夸毫无成见。不论对于一般的人生问题或当前轰动的问题,他们都没有成见。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当个人权利有保障,人就可变成关心公益的人。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实为诽谤罪之滥施。当此等权利无保障,吾们自存的本能告诉我们,不管闲事是个人自由最好的保障。
通子垂九龄,但念梨与栗。
中国人之视无可无不可态度犹之英国人之视洋伞,因为政治上的风云,对于一个人过于冒险独进,其险恶之征兆常似可以预知的。换句话说,冷淡之在中国,具有显明的“适生价值”。中国青年具有公众精神不亚于欧美青年,而中国青年之热心欲参与公共事业之愿望亦如其他各国之青年,但一到了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他们都变得聪明而习于冷淡了。(吾们说:“学乖了。”)中国有句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冷淡之品性,实有助于圆熟的教育。有的由于天生的智质而学乖了,有的因干预外事而惹了祸,吃了一两次亏而学乖了。一般老年人都轻松自在不管闲事,左右逢源,因为“老滑头”都认识它在社会上的益处,那种社会,个人权利没有保障;那种社会,因管了闲事而惹一次祸就太不兴致。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中国人的忍耐虽属举世无双,可是他的“无可无不可”,享盛名尤为久远。这种品性,吾深信又是产生于社会环境。下面有一个对照的例子,故事虽非曲折,却是意味深长,堪为思维。吾人且试读英国文学里汤姆·布朗(Tom Brown)母亲的临终遗训:“仰昂你的头颅,爽爽直直回答人家的问话。”再把中国母亲的传统的遗嘱来作一对比,她们总是千叮万嘱地告诫儿子:“少管闲事,切莫干预公众的事情。”她们为什么这样叮咛,就因为生存于这一个社会里,那儿个人的一些权利没有法律的保障,只有模棱两可的冷淡消极态度最为稳妥而安全,这就是它的动人之处,此中微妙之旨固非西方人之所易于理会。据吾想来,这种无可无不可态度不会是人民的天生德行,而是我国文化上的一种奇异产物,是吾们旧世界的智慧在特殊环境下熟筹审虑所磨炼出来的。滕尼(Taine)说过:“罪恶和美德为如糖与硫酸之产物。”使非采取这种绝对的见解,你不难同意于一般的说法,谓任何德行,如容易被认为有益的,则容易动人而流行于社会,亦容易被人接受为生命之一部分。
这里我们好像已经指明了政治弊病之祸,因而明了无可无不可之消极态度之由来,此冷淡之消极态度亦即受尽现代列强冷嘲热讽之“中国人无组织”之由来。这样看来,医治此种弊病的对症良药,很为简单,只要给人民的公民权利以法律之保障,可是从未有人能见及此。没有人巴望它,也没有人诚意热切地需要它。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于是继之又有竹林七贤之产生,此所谓竹林七贤,均属浪漫诗人。如刘伶者,能饮酒累月而不醉,尝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人民不以为忤,且称之为智达。那时所有文人,流风所披,或则极端粗野,或则极端荒淫,或则极端超俗。似另一大诗人阮咸,尝与婢女私通,一日方诣友人处宴饮,宾客满座,其妻即于此时伺隙遣此婢女去,咸闻之,索骑追踪,载与俱归,不避宾客,可谓放诞。而当时受社会欢迎的乃即是这般人。人民之欢迎他们,犹如小乌龟欢迎大乌龟之厚甲壳。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直至汉代以前,中国学者的态度并不冷淡而消极,反之,政治批评在后汉盛极一时,儒生领袖与所谓大学生达三千人,常争议当时政弊,讦扬幽昧,胆敢攻击皇族宦官,甚至涉及天子本身,无所忌讳。只因为缺乏宪法之保障,此种运动卒被宦官整个禁压而结束。当时学士二三百人连同家族,整批地被处死刑或监禁,无一幸免。这桩案件发生于一六六年至一六九年,为历史上有名之党锢,且刑狱株连甚广,规模宏大,办理彻底,致使全部运动为之夭折,其所遗留之恶劣影响,直隔了百年之后,始为发觉。盖即发生一种反动的风尚而有冷淡清静之崇拜。与之相辅而起者,为酒狂,为追逐女人,为诗,为道家神学。有几位学者遁入山林,自筑泥屋,不设门户,饮食辟一窗口而授入,如此以迄于死。或则佯作樵夫,有事则长啸以招其亲友。
杜甫和李白的诗也蕴涵着相当的幽默,杜甫作品常令人惨然苦笑。李白以其浪漫恬淡的情绪令人愉悦,但吾人遂不以幽默称之。一种卑劣的威风,道学先生所挟持以为国教者,限制了思想情绪的自由发展,而使小说中自由表现的观点和情绪成为禁物,可是幽默只能在小说和天真观点的领域上生存。事实于是很明显,像这样的因袭环境,不会增进幽默文学之产生的。假使有谁要搜集一个中国幽默文字的集子,他务须从民间歌谣、元剧、明代小说选拔出来,这些都是正统文学栅垣以外之产物,其他如私家笔记、文人书翰(宋明两代尤富),态度的拘谨稍为解放,则亦含有幽默之材。
三 无可无不可
但中国人人都有他自己的幽默,因为他们常常欢喜说说笑话,那种幽默是刚性的幽默,基于人生的诙谐的观感。尽管报章的社论和政治论文格律极端谨严,不大理会幽默,可是中国人的重要革新运动和建设方案所采取的轻妙方法,常出乎外国人意想,未免幽默过度,像政府的平均地权计划、水旱灾救济、新生活运动、禁烟委员会。有一位美国教授新近来游上海,历在各大学演讲,不意听讲的学生每逢听到他诚恳引证到新生活运动时,辄复哄堂大笑;假使他再郑重地引证禁烟委员会,不知要引起怎样更响亮的笑声哩!
唐代宰相张公艺以九代同居为世所艳羡。十月,唐高宗东封泰山,临幸其居,问其所以能维持和睦之理,公艺索一纸一笔,书“忍”字百余为对,天子为流涕,赐缣帛而去。中国人非但不以此为家族制度之悲郁的注解,反世世羡慕张公之福,而“百忍”这句成语,化成通俗的格言,常书写于朱红笺以为旧历元旦之门联。只要家族制度存在,只要社会建立于这样的基础上,即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以一个分子的身份生活于和谐的社会关系中,那很容易明了忍耐何以须视为最高德行,而不可免地培育于这个社会制度里头。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头,“忍耐”自有其存在之理由。
幽默是什么?我已经说过,是一种人生观的观点,是一种应付人生的方法。人生是一出大趣剧,而我们人类仅仅是其中的傀儡,一个人把人生看得太认真,遵守图书馆章程太老实,服从“草地勿准践踏”的标牌太谨饬,常让自己上了当而给长老的同伴笑话。不过笑话是有传染性的,不久他也就变成幽默汉了。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观之历史,则魏晋之史绩尤足为此说之证明,彼时知识阶级对国事漠不关心,意气至为消沉,乃不旋踵而国势衰微,北部中国遂沦陷于胡族。盖魏晋之世,文人学士间流行一种风气,纵酒狂醉,抱膝清谈,又复迷信道家神仙之说,而追求不死之药。这个时代,自周汉以后,可谓中华民族在政治上最低劣的时代,代表民族腐化过程中之末端,浸渐而演成历史上第一次受异族统治之惨祸。此种清静淡漠之崇拜,是否出于当时人之天性,假若不是,则何由而产生演变以成。历史所予吾人之解答,极为清楚而确凿。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易辞以言之,无可无不可本非高尚之德行而为一种社交的态度,由于缺乏法律保障而感到其必要,那是一种自卫的方式,其发展之过程与作用,无以异于王八蛋之发展其甲壳。中国出了名的无情愫之凝视,仅仅不过是一种自卫的凝视,得自充分之教养与自我训练,吾们再举一例证,则此说尤明。盖中国之盗贼及土匪,他们不需依赖法律的保障,故遂不具此种冷淡消极之品性而成为中国人心目中最侠义、最关心社会公众的人。中国文中侠义二字几不可区别地与盗匪并行;《水浒传》一书,可为代表。叙述草莽英雄之小说,在中国极为风行,盖一般人民乐于阅读此等英雄豪杰的身世及其行事,所以寄其不平之气焉。埃莉诺·格林(Elinor Glyn)之所以风行,其缘由亦在乎此,盖美国实存有无数之老处女在焉。强有力之人所以多半关心公众社会,因为他力足以任此,而构成社会最弱一环之大众懦弱者流,多半消极而冷淡,盖彼等须先谋保护自身也。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