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埃布里马一颗心不跳了。
船舶有种魅力,叫他的灵魂为之欢唱。这辈子他最快乐的日子就数乘船来这儿。虽然饭难吃水难喝,船底臭烘烘的,风暴吓得人肝胆俱裂,他对大海的热爱却没减少半分。海风鼓起船帆,船乘风破浪急速航行,那种感觉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欢女爱。嗯,几乎比得上。
军官点点头。重获自由的奴隶虽然罕见,但不是闻所未闻。“那好。”他答道。他望着埃布里马问:“姓名?”
沙滩上到处是人群和牛马。有从船上卸货的,也有驾车来往船上装货的;买卖双方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巴尼放眼瞧着泊靠的船只,细细分辨英语开放的元音和轻柔的辅音。
事发突然,过后埃布里马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巴尼没有庆贺他重获自由,卡洛斯也不像施恩于他的样子。军队显然会以自由人的身份对待埃布里马,但是不是做样子呢?
“巴尼·威拉德。”
巴尼等乔纳森把船绑好:只见他选了一根深深钉进沙滩的桩子,用绳子一端绑住。在家的时候,乔纳森他们要是路过王桥主教座堂对面的威拉德家,总不愁一两杯酒招待,因为爱丽丝·威拉德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听不厌。巴尼小时候最爱听乔纳森说话,听他讲起非洲、罗刹国还有新大陆,有的地方太阳常年不落,还有的地方积雪千载不化。他讲物价、讲政治,夹杂了阴谋和海盗、叛乱和掠夺。
军官记下后又问卡洛斯:“姓名?”
他琢磨这说不定是飞鹰号,王桥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随即就听见水手喊话,说的是英语,心里于是有了把握。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一把大胡子的光头小个子蹚着浅滩走上沙滩,巴尼认出此人是乔纳森·格陵兰,常常给培根船长当大副的。
“卡洛斯·克鲁兹。”
塞维利亚横跨在一处河湾之上。水湾内侧,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宽阔河滩从水滨向高处延伸至坚实的地面,那里成千上万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挤挤,形成了西班牙第一大城市。
他自由了没有?
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不过头顶是一片晴朗的深蓝,旭日照着他晒得黝黑的脸,热度灼人。想起英国阴冷潮湿、乌云密布的天气,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没法适应了。
他拿不准。
塞维利亚码头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着滨水区,查看早潮时分瓜达基维尔河上有没有英格兰来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业是否化为乌有?
巴尼停下脚步,望着一艘刚到的船轻巧地泊船入港。这船看着眼熟,巴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只见这艘船约莫一百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这种狭长构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一些船长喜爱。排水量估计在一百吨左右。这是艘三桅船,共五张方形帆,用于借足风力;中桅上另挂了一张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这定然是艘灵便的快船。
他又记下一笔,然后瞧了一眼埃布里马,把笔放下了。他的目光从卡洛斯投向巴尼,又投回卡洛斯,然后说:“军队里不许带奴隶。军官可以,不过得自掏腰包供奴隶温饱。应征入伍的士兵自然办不到。”
巴尼特地早早赶到水滨,其实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鲁兹家。腓力二世国王无休无止地征战,塞维利亚则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属永远供不应求。巴尼母亲运来的金属,卡洛斯通通包揽:门迪普丘陵来的铅制成铅弹,康沃尔矿区产的锡用来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则是铁矿石。不过塞维利亚进口的铁矿和金属也有其他来源,譬如英格兰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从这些船主手里买货。
埃布里马仔细研究卡洛斯的表情。卡洛斯眼睛里闪出绝望之色:他避不开了。他迟疑片刻,只有一个答案:“他不是奴隶,是自由的。”
和镇里的房屋一样,水边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一律船头朝内,船尾向外。巴尼对库姆港码头再熟悉不过,再繁忙也不过五条、十条船,而塞维利亚通常有五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