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恒久,无关年纪
加文颓然而恍惚的晚景,对应的是他刚愎自用、傲慢自负的性情,他被康斯坦丝深深幽闭在隐秘的深处,无论在虚构的阿尔芬地,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偶尔想起,笑看往事,康斯坦丝应该欣慰,并彻底释然。对于感情之事,人们在年轻时总是依赖他人,可随着时间推移,阅历增长,会越发明白,一切只能依托自己,而自己才是价值核心,向外的他求必然导致失望,生活中很多旁枝末节其实不必执着。
因此,翻译《石床垫》的这段日子,我常常心潮澎湃,心怀感恩,甚至觉得这样的时间节点和作品内容,也许传达着某种冥冥的讯息。我在康斯坦丝和加文的情感纠葛中,在主人公步入老境的心绪里,在虚构人物的孤独和阿特伍德文学创作的情感共鸣中,得到了莫大的体验和心灵收获。我不时猜想,小说中不少意难平的细节,一定是作家自身遭遇的某些遗憾、缺失在内心的潜伏,它们随着时间发酵,化作了积极的创作能量。
第三则故事《黑女人》与前两个故事继续产生关联:女主人公换成了乔丽,即当年让加文鬼迷心窍背叛康斯坦丝的女人,阿特伍德又从此人的视角将这段关系再次梳理讲述了一遍,果然验证了视点不同故事差异万千的道理。加文的葬礼上,两个昔日的情敌居然达成了和解,彼此理解,相安无事,对当年的“河船”岁月算是做了最后一别,往事随风,死结终于打开。
阿特伍德的笔触是灵巧而狡黠的,每每在阴郁时让人忽觉温暖,在丧气时突然滑向欣悦,于悲凉时忍俊不禁,又在感怀动容时倏忽收敛,告诫人们不能失却理性和镇定。尤其是作家创作该小说集时,不可避免地面对衰老,而老境和死亡成了作品中必然触及的主题。在阅读中,我时常感受到作家自身对于往昔的回顾和眷恋,尤其是身为女性在历史变迁中境遇和思想的改变,对于爱情、亲情、家庭、自我实现等方面的处理和感受。然而,阿特伍德一定会在潜移默化中悄悄消解读者的前见,特别是人们对衰老的常规认识,以及对男女关系的固有观念。
故事依然铺陈老境,尤其是乔丽和孪生哥哥马丁晚年一起生活,她依然耿耿于怀当年的情事,可见加文还是让人难以释怀。马丁虽然也研究经典诗学,但是他对人生的回忆,更多的是旁观乔丽,他事事不想陷入,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距离感,让生活成了颅内剧场的演出,想来他内心或许也有颇多遗憾吧。阿特伍德创作时一定也在对自己的往事不断回忆梳理,当我翻译到第三则故事时,也进一步确证,预习衰老是此书给人最深刻的印象:预见老境,预习释怀,回到当下时就更容易拥有淡然的心态。从乔丽视角展开的故事,仍然不断地提醒人们,年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感受,一旦自己困在其中难以自拔,那就真正衰老了。她仿佛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人,要在阳光下多想想美食和美景,别忘了要尝试各种趣事,有关面子的顾虑,完全多余。
阿特伍德笔下的女作家,或许就是她本人的镜像,女性的细腻和心思,一字一句拨动人的心弦。开卷不久,翻译就成了一种神秘的交流和沟通,我自己的寂寞失落一扫而空。更意外的是,故事关乎老年,可年长者的沮丧和阴霾随着阅读和翻译的推进慢慢散去,康斯坦丝那充盈的生命力和天真的执拗弥足珍贵,我坚持认为这必然也是阿特伍德自身具备的特质。诚然,心态和心境决定了生活感受。
静默孤独的细读和翻译工作,逐渐深入并充实我的生活。我非常喜欢阿特伍德的语言节奏,《阿尔芬地》能令人迅速跌入故事语境。康斯坦丝承受着晚年丧偶之痛,对年轻情事不时回忆,屡屡回到挫败深重的往昔恋情,即她和诗人加文的那场夭折的恋爱。失恋后,她将过剩的创作情绪和想象力放逐于“阿尔芬地”这个魔幻世界,以平衡生活中的各种失意。我似乎能和康斯坦丝跨时空共享诸多心思,情绪亦随着文字起伏动荡,掩卷时不由得感喟,唉,难道这是我借由翻译接受的神秘讯息吗?
康斯坦丝不允许自己沉溺于愤懑沮丧,拿加文的错误折磨自己。将精力浪费于生气、不满和颓废,不啻对自己的惩罚和戕害,时间宝贵,生命有限,康斯坦斯果断地将时间留给值得的事情,用创作让自己兴奋和充满激情。于是,我们相信这个耄耋老人会继续努力让日子更加有劲。瞧,她一个人从低落乏味和生无可恋中挣扎出来,冰风暴开始的当日决定前往两个街区外的商店购买融雪材料和食物,此后靠她本人虚构的阿尔芬地支撑自己,用回忆温暖和活泛起当下的生活。试问,面对这样的故事,谁又愿意心不在焉地虚掷光阴?阅读和翻译《阿尔芬地》,我不断领悟要让自己充实起来,朝着心有所属的方向靠近,尤其要奋力打败无聊,摆脱自怨自艾。
老年丧偶的康斯坦丝艰难地适应着丈夫埃文不在的日子,随着翻译的推进,我目睹人物的遭遇而不断感慨、共鸣,试图走进小说中这位女作家的心境。文字间的转码过程颇费精力,可我从不觉疲倦。
第二则故事《幽灵》其实是对《阿尔芬地》中康斯坦丝与加文的故事的续写。那个花花公子诗人兼前男友加文年老体衰,雄风不在,晚景凄凉时又被昔日的文学功名所累,在妻子雷诺兹的“看护”下倍感忧伤。终于,康斯坦丝的怅然似乎有了隔空的平衡。其实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中,也时常通过滤镜看他人的幸福,孰知人人都有隐藏的苦痛,隐秘的丑陋,真不必一味羡慕,妄自菲薄。
这九则故事的组合,成为阿特伍德的第十部小说集,其中充满了诸如精灵、鬼魂、转世轮回、断手幽灵等奇幻元素,但这些故事又有着非常真切的生活细节和令读者感同身受的细腻情感。于是,各种意趣组合令人不忍释卷:逼真的现实和匪夷所思的荒谬,戏谑游戏和郑重其事的严肃,这些反差交织拉锯,最终形成了某种神奇的平衡。当下的读者并不会觉得故事遥远古旧,新鲜刺激之余,又感到故事中的往昔已然消散,却始终在当下若隐若现。
康斯坦丝忙于创作,近乎到了忘我境地,她忽然敏感地意识到丈夫埃文或许有了出轨的迹象,可是埃文至死没有承认过,这个心结永远难解,也无须再解开了。文字力透纸背,我能感觉到埃文对妻子深入灵魂和血肉的关爱。生活的琐碎和平凡最终让这对夫妻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相互依存。
老迈的诗人加文似乎一直对康斯坦丝念念不忘。康斯坦丝因为创作系列奇幻小说而成为著名作家,她令曾经背叛自己的加文总在追忆中后悔。加文倒并不一定对昔日爱情心怀真挚的执念,是康斯坦丝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让当年错过了自己的男友追悔莫及。阿特伍德在残忍否定爱情天长地久和痴情念念不忘的同时,阐明了一个慰藉人心的事实:唯有自立自强自爱,努力朝着优秀的方向走,才能笑对当年的失落。
康斯坦丝沉迷于她的阿尔芬地,那里几乎是她内在生活的庇护地,读者很快会跌入女主人公的奇幻创作空间,仿佛陪伴康斯坦丝排演着一个人的孤独,也预习般体验着独自老去。在康斯坦丝的现实生活中,尽管周围人们善良友好,儿子儿媳孝顺体贴,可是她的生活是独立甚至隐秘的,她执意品尝冷暖自知的寂寞,不愿被他人打扰。康斯坦丝情爱上的疼痛并未随着岁月荏苒而消解,好在她有文学的疗愈和化腐朽为神奇的转化能力,不断将不甘和愤怒化为创作能量。
故事中,加文在和采访他的女学者提到硕士学位时,令人忍俊不禁,他用爆米花做比喻,说教育体制培养所谓的人才就像制作爆米花,微小颗粒放在学术炉灶中,噗啪!一个硕士学位。这嘲弄的说法荒诞不经,令我不由得想到阿特伍德在写下这段文字时揶揄得意而促狭的微笑。时时以自我为中心的加文最终失却爱情,也失却了爱的能力,在乏味的话语中耗蚀生命。译到故事尾声处,我不禁莞尔:康斯坦丝不必介怀了,这段背叛的情爱往事督促、推动她努力不懈,她早已跨过了这道坎,把当年自觉被亏欠的情感抛在了身后。康斯坦丝会感谢曾经的挫折,蓦然回首时,她一定明白,原来一直在前行的自己才最珍贵、最美丽。
小说集中有几则故事彼此相关,前三则几乎可谓“三部曲”。第一则故事《阿尔芬地》开篇就触及人内心:作家康斯坦丝袒露着她创作奇幻小说的心境,丈夫埃文离世后她在暴风雪的袭击下独自生活,幻听和幻觉不时伴随她。她回忆起年轻时男友加文对自己的不忠:同样是文学青年,他们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挣扎,过着自认为不羁、自由的生活,时常在自我期许和现实落差中怅然。我私下觉得,这则故事或许很大程度上取材于阿特伍德的某段真实经历,因为有关作家的想象和创作心态,故事里刻画得太过生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