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恒久,无关年纪
尽管这些故事关注垂垂暮年,刻画生命晚期的状态,但阿特伍德在字里行间从容地挑衅着人们固有的偏见,不无调侃、揶揄和风趣。她笔下的衰老竟然渐渐被赋予无关年纪的热切和天真,她用文学创作抗拒陈见,细察生命。她在这些故事中隐秘显现,几乎无处不在,因为她笔下的这些人物大多为作家或艺术家,他们超越了单一故事的界限,成为彼此的旁观者和评论者,又似乎是阿特伍德自己观察艺术创意的一道道棱镜。例如,加文觉得康斯坦丝的阿尔芬地奇幻故事幼稚肤浅,杰克也总是揣摩着昔日室友们对自己惊悚作品的不屑,他们的斗志和不服气,丝毫不随年龄而转弱。即便是最后杀掉了鲍勃的弗娜,她也不断在旅行中为鲍勃留出生机,可偏偏鲍勃对往日漠然而不自知,等于无情宣告了他对少女弗娜的彻底否定,从而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作为加拿大最负盛名的当代作家之一,阿特伍德笔耕不辍,时光对她的创作和文思仿佛特别眷顾,作品随时间发展毫无疲态和式微的迹象。阿特伍德在诗歌、长短篇小说、非虚构作品、儿童文学、文学评论等多文类写作中成果丰富,获奖无数,读者遍及全球。当然,阿特伍德在虚构创作上表现最为突出,无论长短篇;而这部包含九则故事的《石床垫》,更在形式上颇有几分《都柏林人》《小城畸人》的“小说环”特色,它们彼此勾连,似有似无地形成了一个相对自足而丰富的世界。翻译过程中,我感觉时间如节奏不断变化的水流,悄然地在我身旁流淌,以至于我常常停驻片刻,从故事的表层进入,想要找到藏匿在叙述背后的作家本人,轻声问她:“是因为感喟年纪,蓦然回首,深叹时光荏苒,才有了这些故事吗?”
正是通过创作的激情,阿特伍德自身也在试图超越衰老,挣脱身体的限制。她笔下的老人们不断遭遇身体对思想的忤逆和抗拒,正如著作等身、声名显赫的阿特伍德必然要回望创作生涯的得失。最有力的佐证唯有更加优秀、引人入胜的作品,那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生命,都在竭力帮助阿特伍德力证青春恒久的意义,用不断增长的年纪,彰显无关年纪的热情和活力。
翻译加拿大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集《石床垫:阿特伍德暗黑九故事》(Stone Matress, 2014)是一段奇妙的体验和心路历程。机缘巧合,我当时手头正在进行关于莎士比亚戏剧当代小说重写的研究项目,阿特伍德对莎剧《暴风雨》的小说重写《女巫的子孙》(Hag-Seed, 2016)一直摆放在我的案头,因为我不时进行着戏剧和小说的文本对照。不久前,我又阅读了阿特伍德另一部反乌托邦知名作品《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1985)。于是,各种互文而生的文本内外的感受不断交织,一时间阿特伍德成了那段时光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精神庇护所。
第四则故事《天生畸形》令人悲哀,那个原本可以是天使的小姑娘最终成了怪物,一步步从家庭的关爱走向了社会边缘,进入了幽林,最终被驱逐消灭。这个故事与前三则似乎毫无关联,读来无比忧伤。若说前几个故事中那些女人和加文的纠葛最终令读者略有感伤和惆怅,那这个故事触及人性本质,聚焦孤独和畸形。我不禁想到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那些因为无法真正与人产生有效交流的孤独个体,那些对生活的变化无所适从,或者内心有着各种隐秘而无处诉说的人们,会神奇地成为陪伴读者的暖意,让心与心逐渐靠近,灵魂得到慰藉。
《石床垫》中的九个故事,若是依照次序阅读,我的感觉就像是水流翻腾而起,浪花席卷而来,平静后紧跟着潮流涌动,惊涛拍岸之下又会有暂时的静谧。译完最后一则故事《点燃尘埃》后,我掩卷长叹,心潮澎湃,既感叹阿特伍德精湛的情节设置和情感编织,又为自己投注于这些文字的心力和感受而唏嘘,唯愿能以细致的语言翻译处理,让读者真正领会作家笔触的微妙。
第五则故事《冻干尸新郎》十分惊悚,古董家具商人山姆在暴风雪天去郊外参加单元仓库竞拍,意外发现了被杀死的新郎干尸,可当凶手新娘出现后,他却铤而走险,想要讹对方一把,却在这场诱惑游戏中成了最终消失的人,变成干尸新郎的替身。小说中紧张的节奏,层层递进、步步紧逼的阅读感受,让身为译者的我仿佛聆听了一则悬疑奇案。我发现阿特伍德特别喜欢将暴风雪、幽暗森林,设置为故事场景中的重要元素。若说前三个故事是关于加文和康斯坦丝、乔丽等女人的,那此后的两个故事都带着哥特式的惊悚意味,阴森,寒气逼人,又带着隐藏在文字底下的忧伤。沉浸于此,不再是时间催人老的嗟叹,更多了对人心幽暗隐秘的感喟。
她的直率和直接在作品中不时让人咋舌。据说在拍摄纪录影片《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曾经的八月》(MargaretAtwood: Once in August, 1984)期间,对谈者屡屡对作家出人意料、率真直接、一针见血的言辞感到惊愕并失态。阿特伍德不断跳脱常规,一次次重塑自我,甚至推翻自我的勇气,贯穿着她的文学写作。尤其对于一位耄耋作家而言,这样的自我颠覆和尝试更是罕见。
此后的《我梦见了红牙泽妮亚》篇幅相对较短:几个老年闺蜜依然对故人夺人所爱耿耿于怀,但是岁月流逝,她们最后以某种超自然的方式从纠结愤懑中解脱,努力摆脱伤害。这不是人们都应该有的态度吗?岁月流逝,个人能把握的唯有相信自己,有时,放过对他人的苛责和怨恨,就是对自己的真正释放。
阿特伍德细腻幽微的笔触不时透着戏谑幽默,她在作品中不断施展智力体操,将灵活精巧发挥得游刃有余。她是叛逆的,正如她要在莎剧的小说重写中将各种传统范式颠覆,她始终在笔端诉诸自己对文学创作的批评。我在她最新的两部虚构作品《女巫的子孙》和《石床垫》之间仿佛读到了某种超乎文学评论的关于创作的探究,但情节又如此扣人心弦、匪夷所思,且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作家内心最真诚、直率的倾诉。
紧接着的《死亡之手爱着你》和标题故事《石床垫》,又巧妙地将之前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本质都是个人对往昔的纠结与释然。《死亡之手爱着你》同样关于文学创作,聚焦对年轻时的情感回忆。惊悚作家杰克和当年的女友伊莲娜一生纠葛不断,可就在杰克的愤恨抵达崩溃边缘,带着除掉对方的念头再度与伊莲娜见面时,情节走向却突然倒转,两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而那冰山融化的暖流,或许只因一方的主动低头,承认了恨是极致的爱。在《石床垫》中,老年女性弗娜为自己少女时的情爱创伤进行残忍报复。她在邮轮旅行中遇到了当年那个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鲍勃,正是此人曾玩弄和强奸了少女弗娜,并毁掉了她的一生。于是弗娜策划了完美犯罪,在极地之旅中找准机会杀了对方。鲍勃之死恰是前一则故事中和解的反向。貌似背道而行的两个故事中,人物的个中感受,都旨在跨越自己内心的一道坎,为了在晚境中达成生命的最后一次解脱。爱与恨,集结于某个瞬间,天堂地狱一念之间,此间的情思绵绵若存,在隐藏和压抑的感情中蓄势待发。翻译至此,我不禁感叹,已然年迈的阿特伍德仍然能在文学创作中将世界一次次颠覆重构,快意恩仇间将笔墨挥洒得淋漓尽致。
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阅读了《使女的故事》,又作为一个学者研究了她的《女巫的子孙》,而身为译者,对于《石床垫》这部小说集,因为翻译的细读和文字斟酌,我意识到,三种阅读方式截然不同,而这些不同造成了抵达深层感知和体会的巨大差异。有很多次,我不禁自问:难道我面对的是同一个作家的三部作品吗?不同的阅读方式是否会漏过不同的信息?尤其是翻译,是在一字一句中推敲和反复思索。译者希望能以另一种语言将作品尽可能真实地还原,目标不同,感受自然差异很大。
最后一则《点燃尘埃》更渲染了生命接近终点的状态。安布罗西亚庄园是一家养老机构,某日,养老院被一个“该我们了”的年轻人组织攻陷,这些年轻人把老年人视为自己生活的巨大负担,也是社会强加给自己的重压,于是他们的愤怒情绪在养老院找到了出口。住在养老院的威尔玛因为眼底黄斑病变,视力几乎丧失殆尽,可是她依然保有敏感细腻的觉察力。她摸索着,模糊而隐约地感受着外界,每日拼尽全力地维持着生命最后的尊严。对她而言,爱情早已是奢侈品,可是得到他人的尊重和关注依然是珍视自我的重要标志。翻译工作完成后,我不断唏嘘,感慨这个耗神费力的过程仿佛让我预习衰老,可又神奇地传递着激情和生命力。
不知多少回,我反复质询,逐渐将自己对时间的感受融入,屡次因为超越时空的莫名触动,反观自己当下的生活,于表象的平静中忽然体验到内里的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