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何难
我不知往下该如何办。冠华仍旧隔一两天就来电话。我说让我冷静地好好想想再回答你。正在这时,大约是1973年的3月上旬,我最终办完了离婚手续。当时,我情绪很不稳定。为这过去生活的结束既觉得轻松,又觉得惆怅。对于今后的事又实在举棋不定。我办完离婚的当天只告诉了一个人,就是我在外交部的好友唐叶文。关于小唐,我忍不住要多写几句,因为她是我在外交部十年认识的众多人中最诚挚、最善良也最不幸的一个。我欠了她很多的情,恐怕今生也难还清。特别是后来她因为受我牵连挨了不少整,我无法偿还这笔债。1984年她的丈夫,当时也在外交部工作的老方又不幸患癌症去世,她那一段的日子是凄苦的,而我又无法给她以安慰。在我1971年入部时,尽管我在外语学院已是出了名的人物,但到了外交部却是从科员做起。小唐当时是我的副处长。后来我升了副处长,小唐升了处长,仍是我的上级。再后来,我升了副司长,小唐却还是处长,变成了我的下级。在外交部的环境中,这种升迁变化往往会形成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何况小唐是1952年就入部了,比我早二十年!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不是虚假的,是真诚的。在名单尚未宣布时,她就说:“你可能要升到司里去做领导了。开会征求意见时,我很赞成。你好好干吧,我会配合你的!”我说你在部里资格比我老多了,这样安排对你恐怕不合适。她说你能力强,外语好,这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以后,我们的合作极其融洽,从未发生过矛盾。我也从来都把她当做知己,任何个人的事和想法都和她谈。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真诚的友谊后来竟使她蒙不白之冤,一直受到株连。因为她后来还留在部里,为了不使她的处境困难,我们虽在同一城市,我都几乎从不与她联系。凡是遇到熟朋友时,我必定要打听小唐近况。现在小唐也近六十,快退休了。我想今天我插了这一段回忆已不会再给她增添麻烦。
冠华迁入我家的几天之后,我们在家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酒会,招待冠华的同事,算是婚礼吧!来参加的自然都是显贵的部长们。奔驰车在大门口停了一长溜儿,真正是车水马龙!但是就在这个本来值得欢庆的婚礼之夜,我却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和一种对未来的惶惑。
信送出去两天就收到了冠华的回信。他在信中极其愤慨,简直是发怒!他说他根本不听我那套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什么自我牺牲,那都是一派胡言。如果我们真诚相爱,为什么要怕别人说三道四?他说我那些托词根本上说是不敢去冲破世俗的锁链,去得到自己的爱。他说他从来没有看重他自己的官位有多高,名声有多大。这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如果为了爱情要舍弃一切,他也完全无所谓。那才是真正无私的爱。他需要的是我的爱,不是什么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的自我牺牲。
第一件发生的意外是当我为每位贵客斟上茅台酒,请大家干杯时,冠华和我忙着招呼客人没有立即喝杯中茅台。此时一位部长喝了一口后迟疑地问冠华:“老乔,你这倒的是酒吗?”其他部长们也同声说:“老乔,你开的什么玩笑?这是白水吧?!”我和冠华赶紧尝了一口杯中物,果然是白水。我忙问冠华从哪里拿的茅台。冠华说是从饭厅拿的。我忙去查问,原来当时有一位照顾我父亲的女孩子还住在我家。她用一个茅台酒空瓶装凉开水。这天晚上她装了水放在饭厅桌上,被冠华当做新酒拿去待客了。大家自然把这插曲当个笑话,说冠华舍不得请客人喝茅台,用白开水充数,冠华也哈哈大笑。只有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我从来都有点迷信好兆、噩兆。在婚礼上浓烈的茅台变成了淡而无味的白水,难道这会是一种不祥的预示吗?
我在信中说,我做出这理智的决定不仅仅是我可能经不起流言蜚语的袭击,我更多的是考虑这种“人言可畏”的浪潮会给他当时蜚声中外的名誉带来的损害。我说我自幼孤独,没有家庭和亲情的温暖;我的第一次婚姻又是以失败而告终。我何尝不珍惜他给我的真情。但世上最伟大的爱情往往意味着自我的牺牲。我从少年时代起把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中外的文学著作中。在我喜欢的作品中有一本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人们大都熟悉的是改编成歌剧的《茶花女》,而我却是读过好几遍原著的英译本,有许多撼人心扉的段落在歌剧中都被简化了。这个作品使我震动的是玛格丽特为了爱情所付出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自我牺牲。她在接受亚芒的爱从而得到幸福但却牺牲亚芒的社会成就,与放弃亚芒的爱让他因误会而恨她从而断绝恋情去获取事业的成就之间,选择了后者。为此,她毅然走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我认为这种爱是最无私、最伟大的。试想我们的结合会引起多少对他声名的诋毁!无数舌头会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散布着同一条花边新闻,说乔冠华爱上了一个比他年轻二十二岁的章含之只是因为她漂亮,而章含之又为了嫁给有名气有地位的乔冠华而同丈夫离了婚。谁也不会去认真问一问这是否真实。我们俩纵有千百张嘴也难以解释。我不能忍受在人们见到他的形象时夹杂在议论中的是这样的诽谤。我不能像玛格丽特那样使他恨我,但我愿在这爱情初始之时用理智把它深埋。
这一次待到一切工作结束时大约是凌晨三点。我先回到部里把记录稿交值班室复印。刚上到三楼,就见值班秘书焦急地在门口探望。他一见我上楼似乎见到救星一般急匆匆迎上来说:“啊呀,章含之同志,你可来了。我们到处找你!”我忙问出什么事了。黎秘书说冠华从十二点左右开始打了无数次电话找我,说他到处找不到我,问值班室我到哪里去了。后来几次显然是喝醉了,说话都不清楚。最后一次讲了一半听筒就掉了。值班室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能走开,到处打电话又找不到我,急得他没有办法,他说:“怕乔部长喝多酒出事。”我一下子也慌了,要值班室帮我叫辆值班车去报房胡同冠华家里看看。我匆匆赶到时,冠华家的保姆开的门。她先指给我看书房桌上那个空空的茅台酒瓶,她说冠华开会回来后打电话找不到我就开始喝酒,最后全醉了,听筒掉在地上。保姆说她吓坏了,费好大力气把他扶回了卧室。我急忙去卧室看,冠华仰卧床上,一只手臂上套着他那件由抗美援朝时发的军用毯改制的晨袍袖。袍子随意搭在身上。他似睡非睡,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真没有想到像他这样一个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人会在感情上如此脆弱,就因为一个晚上找不到我他就借酒浇愁,醉成这个样子。我轻轻地唤醒他,我说:“我来了,今晚主席会见。我后来一直在大会堂,不知道你找我。快起来,换了衣服睡觉吧!”冠华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看着我。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口齿不很清楚地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躲着我!”我心很酸,眼眶又湿了。我知道他醉了,但他正是醉了就更是酒后吐真情。我说:“你喝醉了,真不该喝这么多,对身体不好。我扶你起来。”当扶他站起来时才发现他是把右臂伸进了晨衣的左袖中了,我帮他穿好衣服,他此时似乎清醒多了。我叫保姆拿杯热水给他喝,再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冠华仍是十分动情地抓住我的手说:“找不到你,我心里慌。现在见到你了,我没事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以后到哪里去都跟我说一声。”
所有这一切,我并不想去论说是非。历史和人民永远是最公正的。总有一天会有人在研究共和国的历史时对70年代扑朔迷离的政治生活作出客观公正的评说。对于我来说,今天我所到之处都听到人们对冠华深切的怀念。有此足矣!人民不仅记得他为共和国的外交事业作出的卓越贡献,人们也相信这样一个对自己的事业一片丹心的好人绝不会是在阴暗的角落里策划阴谋的鼠辈!人民永远是公正的,伟大的!
就在我再次彷徨时,发生了一件事才最后促使我痛下决心,不论前面有多少阻力,我将把自己的命运与冠华联结在一起。那大约是3月下旬,我参加了一位亚洲国家元首来访的工作。那天傍晚,毛主席会见。会见结束后,我们去大会堂整理记录并等待看毛主席会见的电影样片。当时毛主席会见的一切文字、摄影记录都是不过夜的。不论主席多么晚会见,都是连夜赶出记录。记得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来访时,毛主席是晚上会见的。会见后我们通宵工作把记录整理完后已是第二天清晨。那天正是星期日,马科斯夫妇笃信天主,我们在他居住的国宾馆总统楼的草坪上临时布置了星期日弥撒的场地。当我们整夜未眠整理完毛主席会见记录后带着疲惫的身躯推开窗户时,正好俯视总统一行在草坪上祈祷。当时我突然觉得人都是靠着各自的信仰在奋力拼搏。
爱情的归宿当1973年12月,那场冷酷无情的斗争告一段落时,我和冠华十分期望早日成个家。经过了这大半年的折腾,爱情玫瑰色的浪漫已被磨去了许多。1973年初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已变得很苦涩。我们只觉得精疲力竭,像一只在狂风巨浪中挣扎漂浮的小船,此时已被风浪打得遍体伤痕,只盼有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可以歇息片刻。我和冠华决定尽快结婚,使我们互有依靠。冠华决定搬到我家来,放弃外交部为他修的房子。这是几个月前周总理亲自定的。在我们这一年风风雨雨的恋爱中,周总理给了冠华和我最坚定的支持。早在1973年初,在一次西花厅会议休息大家吃夜宵时,周总理说:“××当个大新闻,告诉我老乔和含之在谈恋爱,我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早有预感了。”后来周总理又告诉冠华他批评了他的子女,对他们说应当支持父亲得到幸福。父亲的丧事料理完之后在一次会议休息时,周总理问我们结婚后住在哪里。我说外交部正在给冠华修理一所部里的房子,我准备搬进去。总理听了皱起他那两道浓眉说:“章可(我大哥)结婚单独搬出去住了,你结婚又要搬走,行老的房子交给谁管?”我说我恐怕管不了,部里工作太忙。我看得出总理有些不快,心里有点不踏实。
心的承诺然而,我在幸福之时却全然没有想到复杂的政治因素会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个细胞中。此时,我和冠华的感情逐渐在外交部领导层中有所透露。很快地,我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我的“朋友”、外交部的“通天人物”向我发出了警告,说毛主席鼓励我、祝贺我解放自己,是希望我此后能为他好好工作,没有让我马上跳上乔老爷的船和他谈情说爱,同他结婚。言下之意是我如此放纵感情使主席很失望和生气。我被这意料不到的传话惊呆了,短暂的幸福又被这突然的袭击冲得荡然无存。我重新陷入深刻的惶惑,不明白我为什么必须以牺牲我自己的生活为代价来换取所谓事业上的成就。我无法弄明白这是否真是毛主席的意思。那时的主席已步入晚年,许多话都是别人“传达”的,谁都无法去核对真伪。我也再不可能像60年代那样与毛主席围着一个火锅敞开思想地向他请教。70年代我每次见主席都是经他人安排。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有人事先嘱咐。我又怎能向主席倾吐我内心的情感呢?我不想把这些话告诉冠华,我只得又开始回避疏远他。这又给冠华造成了痛苦。许多年之后,当我们两人劫后余生,被官场冷落遗弃之后,冠华已身患绝症,但我们却用这高昂的代价换到了将近五年的时光,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情深意笃。我曾感慨地对冠华说我们的悲剧是我们两人都不懂政治,但却在荒唐的岁月卷入了荒唐的政治。假若当年我们是一介平民,我们可以有至少二十年,甚至更多的幸福时光。
客人散尽之后,冠华很兴奋,说出去看看月亮。我说那么冷,别出去了。他却非要去,说今晚一定要赏月。我只好给他取大衣围巾,陪他到院子里散步。冠华说:“多好啊,多美啊,我们能在一起了!”我说:“是啊,不过今晚的招待会实在像次外交活动不像婚礼!”冠华叹口气说:“没有办法,这也是应酬!”我忽然非常激动地对他说:“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婚礼吗?”他说不知道。我叹口气说:“教堂的婚礼!”冠华捏了捏我挽着他手臂的手说:“别瞎说了!”我说:“真的,我一直幻想着这样一种婚礼,在神圣的主的面前,两个人面对面,心对心,说出庄严的誓言:‘我章含之愿意与乔冠华结为夫妻,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这种誓言是发自内心的,是最圣洁的,一生一世不能背叛的。”冠华说:“你真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共产党是无神论,我们用不着对天主起誓。还是对着月亮吧!那是最美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早知道冠华酷爱月亮,他对着月色特别动情。但我却隐隐地觉得那月光太冷漠太清淡,几乎使人感到凄凉。我不禁想起那些写月光的诗句中很多都是写别离情的。我想起了《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那无比哀怨的爱情誓言不也是在月光下发出的吗?我努力想赶走那些不祥的联想,此时冠华突然又说:“我们不用什么誓言,只要信任就够了。将来有一天,假若我眼睛瞎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眼睛,我可以扶着你,你拉着我。假如那时我们一贫如洗,你就这样拉着我去要饭,我们还是在一起。”我顿时心头一惊,一阵寒流穿过全身。这婚礼之夜我们怎么会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话!我不敢再往下想,急匆匆地说:“太冷了,快进屋吧!都是这月亮,我们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此后,在我正式办完离婚手续之前,我和冠华一周通几次电话。我们从不谈爱情,也不谈政治,只是聊天。但那种深深触动两颗心的感情已难以抑制。终于有一天,在电话上冠华突然问我离婚手续办得如何了。我说快了,只需去一次派出所正式拿个证就完了。他停顿了好几秒钟,我的心很紧张。最后冠华说:“I love you.Will you marry me?”(我爱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握着话筒的手禁不住地颤抖,我哭了,但我说:“我知道,谢谢你,但这不可能!”冠华问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但这个社会可能容不得我们的结合。他听了就激动起来,说了许多,都用的英语,大概是怕他的孩子听懂。那天晚上我的思绪乱极了。我知道冠华要给我的这份感情是极其珍贵的,也许这就是我从年轻时代开始一直寻而不得的那份纯情,舍弃它将是我终生的遗憾。但面对现实,我又极为清醒地意识到,一旦这段爱情公诸于世,它就会被潮水般涌来的世俗偏见所玷污。无论是冠华或我都可能难以抵挡来自社会习惯势力的压力。于是,我深夜起来给冠华写了一封长信。我说我已无法欺骗自己我对他仅仅是友情,我也相信我们之间来之不易的爱情是极其真挚的,但是此时此刻我们彼此更需要的是清醒和理智。我没有勇气面对舆论的哗然,也害怕面对社会各种人怀疑的眼光。我们此生恐怕只能成为朋友,我会永远视他为我的良师益友。我们最明智的决定是把这段萌芽的恋情深深埋入心底。
在后来的岁月中,不知怎么,这婚礼之夜的月下对话总是顽固地在我心里忽隐忽现,驱之不散。冠华逝世之后,我就更为经常地想起那个夜晚,也更相信命运。冠华和我不论在性格上有什么缺陷,或者在世俗的现实政治生涯中有过什么错误,但我们两人都心地善良,光明磊落。我们又如此真诚地相爱,彼此肝胆相照,祸福与共,为什么我们的结局会这样悲怆?!这不是命运又是什么呢?!
理智与情感冠华访英回国后,我猜想他向仲曦东同志吐露了他心中的情感,因为冠华第一次到我家来访是和老仲一起来的。不巧,那晚我有活动不在家。九点多回到家,父亲的老管家高升告诉我:“来了两位客人看你,一个戴眼镜,瘦高个;一个矮胖,都是五六十岁。”这大约是在11月中下旬。第二天,冠华来电话证实他和老仲来过,想看看我。我们都在客气中流露出一种拘谨。冠华问我那个大雨之夜我从纽约回来路上可好。我说挺好。三百多个位子的波音747只坐了十多个客人,都退票了。不过大西洋的鲨鱼不要我们。他说:“还开玩笑呢!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夜。一早我叫他们打电话去巴黎,知道你们平安到了,我才放心。”我沉默,不知何以作答。他又问我陪同尼泊尔客人去了哪里。我说长沙、桂林。他问有没有拍照。我说新华社派了记者,拍了不少。他说是问我个人有没有。如果有,找几张给他看看。我答应了。第二天我把在漓江的几张照片装在信封里送给他的秘书请他转交。
带着对幸福的梦幻和对未来忐忑不安的茫然,在那1973年寒冷的冬季,我和冠华开始了共同的生活!
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想当初这房子是国家给父亲的,我搬走以后是不是就把它还给国家?”周总理似乎料到了我的回答,他严肃地说:“你倒想得简单。行老和共产党合作几十年。他是主席的老朋友。这个房子当初是主席同意为行老修的。行老去世时,在追悼会前,我对殷夫人和你妹妹亲口说这房子是政府为行老修的,今后你们海外亲属任何时候回来看看,这都是你们的家。你是共产党,说还给国家就还了,以后行老这么多海外亲属知道了怎么说?他们会说共产党说话不算数!我周恩来说话不算数!”我不吭声了。周总理接着直视冠华问:“为什么一定要含之搬到你那里,你不能搬到她那里?”我抢先回答说:“这倒是我的意见。乔老爷官比我大,我嫁给他按习惯就只好搬到他家去。”周总理还是逼视着冠华问:“你也是这样主张吗?为什么你不可以搬到含之那里?男尊女卑?”冠华悠然地笑着回答说:“我哪里有这种想法?!我愿意搬到含之那里。行老的房子比我的亮堂,是她一定要搬出来。”周总理果断地说:“那好,就这样定了!冠华你搬到含之那里去!”后来毛主席听到了,说这样好,还风趣地对冠华说:“这一次啊,乔老爷,你可真是上轿了啊!”
当天晚上,冠华突然在一个宴会之后来看我。我不想惊动父亲,请他进了南房父亲的小书房。冠华什么都没有说就把我搂在他怀中,这是我们第一次那样亲近。我默默地流泪,他轻轻地说:“什么也别说了,我们现在只要想未来。”就在这同一天深夜,实际是第二天凌晨,急促的门铃声把我惊醒。毛主席也听到了我办完离婚手续的消息,派人送来了一筐红苹果,是金日成首相送给毛主席的。来人说主席祝贺我自己解放自己了。我激动得不能自已,那天晚上我真正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有着毛主席慈父般的关怀,又有着冠华给我的真情,过去那一切少年时代的孤独,青年时代的彷徨以及感情的失落此时此刻都得到了补偿。我把主席送来的大红苹果抱在怀里,苹果不仅硕大而且红得特别紫艳光亮,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我抚摸着那苹果犹如抚摸着我对未来的梦想。很久很久,我才带着那个甜美的梦睡着。第二天早上,我挑了十个苹果,附了一封短信,请人送到冠华的住处,我说愿他与我共享主席对我的祝福。
就这样,1973年的12月11日,冠华搬入了史家胡同我的家里,从此它成为我们的新家。我深信父亲地下有灵是万分欣慰的。在他去香港的前夕,冠华同我一起去北京医院看望他。父亲已经知道我们准备结婚,为此他很高兴。他对冠华说1949年开国大典之前,他从香港同其他许多党外民主人士一起乘船回北京定居,正是冠华代表党中央同船回来的。他说他一直认为周恩来之下冠华是最出色的外交家。最后,父亲说我们结婚时他可能还在香港,如果赶不上我们的婚礼,他要送我们一点礼物。但是他太老了,不能去买礼物了。说着,父亲从衣袋中摸出他唯一的那张一万元定期存折。这是1971年他的《柳文指要》出版之后,因为当时取消了稿酬,周总理指示送父亲一万元作为酬金。父亲嘱我为他办了一个定期存折。此时,父亲很动情地说:“这张存折送给你们,含之去买你们喜欢的礼物。”冠华当时显得很窘,连声说不必。我也说我们一切都有了,这钱是周总理送的,父亲留着回北京用。但父亲执意要我们收下。我当时想我先收下代父亲保管,等他从香港回来还是用在父亲所需的事上。没有料到两个月后他在香港去世,也没有料到这笔钱后来在冠华身陷逆境、患着绝症而经济拮据时成了我保证他营养所需的主要财源。
正因为我和小唐的友谊,因此从纽约回来后不久,我就把发生在冠华和我之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小唐和老方从一开始就极力支持我们。他们认为冠华和我是难得相配的一对,年龄的差异不会是我们的障碍。就在我告诉小唐我已办完离婚手续的第二天,我刚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小唐神秘地拉我到办公室走廊,对我说:“你们那位老爷知道你办完手续,高兴得快疯了!”我说我谁都没有说,是谁去告诉他的。小唐说那天上午,老方陪冠华见外宾,是在当时外交部楼梯上那间最大的部长会客室。送走外宾后,老方走到冠华身边,悄悄地把这消息告诉了他。老方中午在食堂和小唐一起午餐时告诉小唐,冠华听后先是一愣,问为什么我不告诉他。老方说我可能要等情绪稳定一些就会告诉他的。接下去,冠华突然从沙发里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那天外面正在下着一场春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在窗外形成了一片白色的雾。冠华猛地推开窗户,用他那诗人的激情大声呼唤:“多美啊!这雪,多纯洁啊!”春寒料峭,一股寒气夹带着片片雪花冲进温暖的会客室。当时还留在屋里陪见的同志惊异地看着冠华,莫名其妙地缩起颈脖陪他在寒风中站着。只有老方懂得冠华此时此刻心中洋溢的感情波澜。
当外交部总务司在1973年12月11日派车把冠华报房胡同的家搬来我家时,除了那几箱子书籍之外,几乎全部都是公家的东西。家具是每个月付租金从外交部租的,连那几套中山装和大衣都是出国时公费做的。没有彩色电视机,没有像样的任何家用电器!这就是冠华!他总使我想起鲁迅的话,他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却是牛奶!而冠华正好属牛!当年他迁来我家的那套绿色尼龙绒面的沙发是60年代中期缅甸使馆替换下来运回国的。这套沙发至今仍在我的客厅里。它们已经过几次修理,我却仍不舍得替换掉。女儿去年为我修缮房屋,她懂得我不愿舍弃这套大约已经使用了三十年的旧沙发,就给它们做了几个大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