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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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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所有的幻想都是那么美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遭厄运,我会被卷入政治的旋涡,险些葬身在别人玩弄的政治游戏之中。我也没有想到过婚姻会破裂,没有想到过刻骨铭心的爱最终变成了生离死别,在我仅仅四十八岁时就留下了我孑然一身,四处飘零。

信送到中南海之后,我焦急地等待毛主席的召见。但大约一周后,毛主席叫秘书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主席现在不便见你,但有几句话带给你。一句是要你‘经风雨,见世面’,另一句是要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我想我懂那第一句话的含义,但我弄不懂当国家处于如此混乱之际,我如何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我唯独没有幻想过的是我会搞外交,也没有幻想过我会嫁给一个叱咤风云的外交部长,自己也成了一个“名人”!

电话是打到家里的。我把内容告诉了父亲。父亲长叹一声,感慨万分地说“中国又要大乱”。我们父女大半生中缺少共同语言,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我才感到我们离得很近。我们都真诚地希望国富民强,安定团结。我们都在忧虑,这乱哄哄的失去理性的野蛮会把中国带向何方呢?

后来,我随家庭到了北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革命的环境。但是我还是好幻想,不过想的是我去朝鲜打仗,即使是牺牲在沙场上,也是壮丽的人生;我激动地念诵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也想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贡献自己的青春年华;高中毕业报考大学前,我又幻想报考清华水利系,做一个新一代的钱正英;或者是建筑系,将来是新中国的梁思成……

没想到,大约到了年初三,主席的秘书来了个电话,说主席决定取消南行计划了。我好失望!春节后,当我又回去帮主席学英语时,毛主席对我说现在党内工作忙,没有时间到外地去了,以后再说。

那大约是在6月中下旬,学校已开始贴各种大字报。当时的外交部派了一个工作组在领导运动,学生们的大字报多半针对过去北京市委领导时期的干部以及一部分教师。那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饭,见到我隔壁房间的王世芬从食堂打了饭菜端回宿舍。我见她神色异常木讷,手中的碗倾斜着,菜汤不住地往外流。我提醒她,她却似乎没有听见。我匆匆吃过饭,回到宿舍看王世芬时,只见她呆呆地坐在桌旁,用手把许多自己的照片撕成碎片。我们好几个住在附近的教师劝慰她,她却一点听不见似的。那天下午,我心里特别烦躁,实在不想待在校内,于是,骑车到动物园那里转了一圈。傍晚回校时却在半路上碰见了王世芬。她一个人直直地往动物园的方向走去。我跳下车问她去哪里。她对我笑笑,指指前方。我回到学校向工作组报告了见到王世芬的情况,希望他们去找她回来。当天晚上,首都体育馆的工地打电话到学校说有一个女疯子是外国语学院的,在他们那里,要学校去接。工作组想起我向他们反映过,于是派了一辆车叫我和另外一人去把王世芬接回来。

我非常兴奋!能有毛主席教我读历史,这是何等的幸运!回家告诉父亲,他也很高兴。我立即去书店买了《史记》,等待着春节后主席通知我动身。

王世芬当时从本校英语系毕业不久。她来自上海,有着江南姑娘特有的秀丽和十分温和的性格。她平时比较内向,从不多言多语,与大家友好相处。在她发病的当天上午,教学楼里的楼梯拐弯处出现了一张她班上学生贴的大字报,不记得批评她什么,但我记得大字报的末尾一句话是:“不管你是李世芬、王世芬,都要揪出来……”我想是这张大字报把娴静温柔的王世芬吓坏了。

记得是从1963年末开始,我每个周末去毛主席那里帮他学点英语消遣。到了1964年春节前夕,有一次在学完英语陪主席一起吃晚餐时,毛主席对我说春节过后,他要巡视南方。他邀请我一同去,一路上和我交换当教师,我教他英语,他教我历史。毛主席要我去买一套《史记》,一路上由他来指导我读。

这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我的象牙塔终于彻底崩坍了!我突然觉得我这三十年都是生活在梦幻中,我是那样幼稚,现在才真正长大了。从此我只能独自面对这荆棘丛生的人生去探索我自己的路!

我自幼就爱幻想。那也许是因为我从未体验过家庭的亲情与温馨,所以我把一切我得不到的情感都寄托到幻想中去了。1949年之前我在上海读初中的时候,把自己大部分的课余时间消磨在我家附近的作家书屋。因为没有那么多钱买书,于是就每天下午坐在书店的取书阶梯上不花钱地一本一本地看那些小说,有巴金的、曹禺的,也有徐和无名氏的。这些书看多了就更丰富了我的幻想。于是,当母亲沉湎于麻将桌上,没有人过问我的时候,我就爱爬着狭小的楼梯,钻上三楼的平面屋顶,靠坐在一面墙旁,或者看小说,或者就是呆呆地望着蓝天白云任凭自己的感觉倘佯在想象的自由天地间。我幻想自己是那天上的鸟群,无忧无虑地飞翔在广阔天地间;我也幻想有朝一日,摆脱这沉闷的家庭,去创造自己的幸福。也许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因为那时候我着迷般喜爱话剧艺术;也许是个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也许是个钢琴家,因为我是那样地渴望能学习钢琴。我也幻想过我会得到世上最最纯洁美好的爱情。

当我们赶到首都体育馆工地时见到的王世芬竟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她抓住工地的铁丝网正在对一群旁观者声嘶力竭地演讲。她不知什么时候记住了那么多当时时髦的口号,什么打倒旧市委,揪出“黑帮”;什么去新市委请愿之类。我们走上前去劝她跟我们回去。她向周围的围观者大声呼救,说我们是“黑帮”,要迫害她。那时的许多人好像都丧失了理性。明明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讲疯话,却竟然有众多的人响应,要跟着王世芬向“新市委”进军,并且阻拦我们把她带走。那真是很叫人伤心又令人害怕的一个夜晚。王世芬双手抓住带刺的铁丝网,鲜血直流。回校后,她的宿舍在我隔壁,一整夜都听见她在叫喊。一个文静优雅的女孩子突然之间变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我无论如何难以面对这个现实。

回首往事,这幻想的破灭,这多灾多难的艰难人生似乎都是从那场“文化大革命”开始的。而且在不知不觉中,这灾难早在1964年就已向我逼近。

王世芬后来的故事也很悲惨。第二天,她被送进了安定医院。大约一年后,她回来了。表面上还和从前差不多,只是显得苍白憔悴了一些。她更加安静了,话更少了。大家很同情她,对她很好。她也似乎恢复正常了。这时爱神降临,系里的一位青年男教师对她爱慕已久,此时竟不顾她有过病,毅然与她结婚了。我们都期盼从此王世芬能在爱人和家庭的抚慰下完全康复。没想到不久之后,学校两派打派仗,两个高音喇叭对着吼叫。这一次鬼使神差般又是我第一个发觉她神态异常。那是在一号楼三层的洗手间里,王世芬听着那刺耳的高音喇叭神情紧张,问我:“他们又要打倒谁?”我安慰她说这一切与她无关,不必去听。但没过几天,她旧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听说后来她始终没有能恢复。她在这种情况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现在也应当二十多岁了。

我真正感到遗憾的是,我的一生中,所有我幻想过的美好的愿望几乎一件都没有实现,而我没有想过的事却都发生了,并且构成了我悲剧性的人生。

到这时,我已经无法接受这种野蛮与暴力可以被称之为是一场革命了,而且还是“文化”的革命。我觉得这是对人性和文明的蹂躏!那时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竟然决定给毛主席写信陈述我对这种暴力恐怖的不解和忧虑,希望毛主席能力挽狂澜,出来制止这种情况的蔓延。我在信中说,现在社会上的这场所谓“文化大革命”根本不是为了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而是一场失去理性的暴力行为。我以为毛主席不了解中南海红墙外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详细地描述了种种的现象,重点讲了众多老干部和知识分子如何挨批斗。我说党的老干部中可能有错误,但打击面不应当那么广,再说他们为建立新中国总还是有过功劳,为什么要把他们当做敌人?我说许多知识分子向往新中国才放弃国外优越条件回到祖国来作贡献,如今却都成了“资产阶级权威”挨批挨斗。中国没有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建设起来?知识分子不怕吃苦,却不能遭受侮辱,而这场运动恰恰是完全在侮辱知识分子的人格和尊严。我请求毛主席立即能让我见他一次,面呈我的意见,希望他老人家及时地制止这种把国家推向危险境地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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