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岁月
此时的外国语学院又是一片沸腾。外事口掀起了“打倒陈、姬、乔”和“保陈”的大争论;校内开始辩论十七年教育路线的成绩和错误。对于外事口的问题我们并不感兴趣,但作为教师,我们对十七年教育路线成绩的评价十分关心。所以在这年的4月26日,我们各系支持“红旗大队”的教师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四二六”组织,我们的任务是捍卫1949年革命胜利之后高等教育的不可磨灭的成就。
会议的计划是会后分成几路到各地去参观访问。我被分配在诗人、作家朱子奇同志带队的一组前往武汉、江西、上海。然而,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得知朱子奇同志不能去了。造反派的压力太大,会议的领导顶不住,只能保证与会的作家把会开完。北京的会结束后,朱子奇同志不得不回单位接受批判!我们这一路临时改由刘白羽、杜宣同志带队。
“四二六”的活动从此吸引了我。串联回来,“红旗大队”已否定了我们头上的“黑帮爪牙”的帽子,承认我们也是革命群众,于是,我更加认为当时的争论是两条路线的争论,而我们是在捍卫革命的成果。5月份,“红旗大队”接纳我和其他一些曾被打成“黑帮爪牙”、“反动权威”、“修正主义分子”的教师参加他们的组织。从此我真的成了革命群众。尽管由于我们的背景,“红旗大队”并不视我们为骨干,但至少使我们重新得到了平等与尊严。
但是,几乎在开会的头一天就出现了麻烦。不知道是哪里的造反派冲进京西宾馆非要揪出某一个作家,说他是“黑帮黑线人物”。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后来的两天,这类事不断发生。大厅里在开国际会议,京西宾馆的门口聚集着要揪斗会议代表的红卫兵,真正是人心惶惶。我们都接到通知不要出京西的大门,怕一出门就被抓走。记得主持会议的是廖承志同志,每天也有成群结队的造反派喊着口号,一定要揪他回去批斗。这样地挨过两天后,情况越来越险恶。有的造反派势力很大,冲进来揪走了代表。就在这时,我们工作人员被紧急召集去开会,会上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明确讲这个会议一定要开好,不得干扰。特别提到廖承志同志要保护,有什么问题会后再说。听了周总理的指示,大家松了一口气,京西宾馆是军队的宾馆。那时候,军队还没有介入到地方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派性,所以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宾馆加强了警卫力量。尽管大门口每天仍然是聚集了众多吵吵嚷嚷的造反派,但揪人的事没有再发生。记得我的房间在第八层。有几次散会后,心里烦闷,站在阳台上想散散心。可是,下面的大街上川流不息地过往着一车车的红卫兵,到处都是口号声,到处都是造反派打着各种旗帜的队伍。我觉得像是生活在一个围城之中,周围的四堵墙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向我挤压过来,挤得我透不过气!我真想逃出去,但却无路可走!
一旦卷入这场革命,我的变化大概也就从此开始了。由于经历了那长长的八个月的压制、批斗,此时的我一改从前对政治斗争不感兴趣的状况,从心底认为如果是极“左”路线占上风,一切又要回复到八个月前的状况,中国又要大乱。当时暴力行动已有所克制,但学校的另一造反派组织仍然视我们为“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因此我也必须以全部的热情投入这场“革命”。
快进天童寺前,我们听到一阵阵吟唱声随风飘来。开始,我以为是僧人们在吟诵晚间功课,他们唱的是佛经。后来听出他们来回重复的是同一句唱词。再仔细一听,原来他们是在唱毛主席语录歌中的“张思德同志”那一首。而他们来回重复唱的是那半句:“就是死得其所。”那本应是雄赳赳的革命歌曲,经那些僧人们一唱,加上那寺庙的意境,竟如同背诵佛经一样。我们走到山门口,见那庙里居然也建起了红卫兵接待站,僧人们都集中在一起唱歌。我们登记了住宿就去食堂吃饭,每一个粗糙的陶器罐里下面是饭,上面是一些青菜豆腐,对我们来说,这山庙中的素斋倒是别有风味。
前人不知是如何总结出那条经验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晚上,当我艰难地从天安门走回史家胡同的家里,跨进里院,见到屋里那黄色的灯光时,我的心灵是那样地得到抚慰,一时间似乎忘却了一切的苦难,只希望躲在这深深的庭院里,再也不回到那纷乱可怖的社会中去。妞妞早已睡着了,我进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她,心里一阵苦涩。她那时才五岁,睡得那样香甜,怎知道这苦难的人生正给她的亲人带来多么大的灾难。那时,妞妞的父亲已被北大关进牛棚,不准回家;我又成了“黑帮爪牙”,真不知这些黑色的烙印会给她的未来带来什么影响。
饭后,乘白昼的一些余光,我们参观了天童寺的佛殿,但很快我的情绪就被一种失望与愤慨所笼罩。大雄宝殿被上了大锁,踮起脚从门上面的玻璃中窥探,见到的是一派惨象。所有的菩萨塑像全部被推倒在地,有一些佛像竟被砍去了脑袋。昔日圣洁的佛殿里堆满破旧杂物,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那一天晚上,外国语学院和隔壁民族学院的造反派联合召开大会批斗班禅大师。大队伍进入大操场后,我拎着自己的小马扎远远地孤零零地坐在操场边上。台上进行着一幕幕野蛮的斗争,班禅大师的父母、家人也在陪斗。口号声在夜空中震荡。我突然觉得浑身的热血往上冲,每根神经都极度紧张,坐不住也站不稳。当时,造反派严格限制行动自由,但是我觉得我快崩溃了,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必须去寻觅什么东西,也许是希望,也许是毁灭,总之,我不能再坐在这里,看着别人被宰割,也等待别人来宰割我。我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校门,跑到了魏公村大马路上。那个年代,公共汽车已没有正常行驶的班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和力量,走啊,走啊,居然从学校一直走到了天安门。我觉得我是去见毛主席,但到了天安门,我忽然清醒过来,这里没有毛主席,只有疯狂的人群!我异常地恐慌起来,没有力气再走回学校,也不知道造反派发现我“外逃”的话会如何处置我。我瘫坐在地上,真正地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此时,我想起了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妞妞,我还有那个家!自幼这个家没有给过我多少温暖,但此时此刻,这个家竟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亮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避风港湾,使我朝着它走去而没有走向灭亡。
其余的一些配殿,从前供奉佛像处已只剩空空的座架。殿两旁的房间已改成了接待革命串联群众的招待所。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其中一个殿里。入夜,周围山坡上的松涛声似乎给这宁静得令人不安的肃穆佛殿里带进了阵阵的山风,使我从心里觉得寒气袭人。这一夜,我大部分时间是清醒地静听那哗哗的松涛,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我们白昼的欢笑已被天童寺的惨象淹没。听说这寺里原有上百名僧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部分年轻的被迫还俗,下山种田去了,剩下的多为年老体弱,但也要强制耕作庙田,维持生计。我想起五佛塔和尚的话。他们本已是超脱尘世烦恼的脱俗之人,他们摆脱了功名利禄,追求着精神上的极乐世界;而如今这丑恶的尘世又把这残酷的斗争带到他们这块神圣的土地,使他们重又陷入了尘世间的烦恼。这真是作孽罪过啊!
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刚报到的第一天还没有什么异样感觉。代表名单上云集了全国知名的老年、中年、青年作家。我自少年时代起就爱看文艺作品,所以看到这张名单时激动不已,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作家。
这种热情也许就如穿上了那双魔鞋,开始跳舞时自己感觉非常美好;但当你疲惫不堪想停下来时你才发现你已永远也停不下来了,这双漂亮的魔鞋会一直带着你跳到精疲力竭最后倒在那偌大的舞台上。此时,鼓掌的观众早已离去,空荡荡的剧场里,耀眼的水银灯也已熄灭,只剩下你穿着那双让你着魔的舞鞋,等待着生命之火的熄灭!
我被学校通知去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担任英语翻译时,大约是在1966年的6月下旬。当时,全国已经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学校已经停课,外交部派来了以刘新权同志为首的工作组领导运动。校园里整天闹闹哄哄,生活的秩序全都被打乱了。接到通知要我去参加会议,我很高兴,以为至少可以暂时躲开这混乱的环境。我还天真地希望开完会时这场“革命”也许可以结束了。
也可能是像一场可怕的龙卷风。你恰恰处在风的中心。龙卷风可以把你高高举起到几千公尺的天空,让你俯视脚下的一切,但最后它会把你带到十里百里之外,再重重地把你摔在大地的怀抱里。也许你能九死一生,也许你再也不能站立在这块土地上!
我一生中参加过不少会议,大至联合国大会,小到公社生产大队的会议,但没有哪一次会议像1966年6月的那次“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那样开得惊心动魄,提心吊胆,至今想起来都似乎还能感觉当时的惶恐不安。
我被打成“黑帮爪牙”、修正主义苗子,被揪出来批斗之后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遭遇到的最最绝望的一段时光。我还那么年轻,对生活充满那么多美好的期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夜之间我变成了“敌人阵营”里的一分子。有一首当时红卫兵天天唱的歌,歌词是:“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群众齐动员,文化革命放光芒。”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因为那时,凡有重大集会,系里全体教师集合时,我们这些“黑帮黑线”人物开始时也要站在队伍里。人到齐后,就开始由教师中的革命派指挥,杀气腾腾地唱这首歌。唱完就齐声呼:“杀、杀、杀!”真叫人毛骨悚然。接下来又有节奏地反复唱:“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开,滚、滚、滚!”于是,我们这些人就要自觉地“滚开”,从队伍中站出来,等大队伍起步走之后,这一支“黑帮”小队伍默默地跟随其后进入会场。这虽非肉体的迫害,却是对精神极大的折磨以及人格上的极大侮辱。而正是这种日以继夜的侮辱使我最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从宁波回到上海,我们实在不愿回到外国语学院去。于是找了一家小工厂,算是在那里与上海工人阶级串联。那是一家玻璃器皿制造厂,我被分配在一个车间劳动。名为串联,其实我们根本不过问他们在搞些什么。这个厂的工人好像全部是上海工总司的造反派。后来他们也给我们发了一个红袖章。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只红袖章。
回忆当年,我对老一辈的那些作家充满敬佩之情。当年,与我在一个团里的那些作家在散去之后几乎没有一人不是经历了惨烈的磨难的。我曾在那年年底去作家协会的院中看过一次大字报,看到几乎我认识的作家全都被点名批判了。当时还幸存的,后来也打倒了。在我们陪着外宾游长江、上庐山时,他们肯定已经预料到不久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灾难,但他们却表现得十分沉稳、镇定。我的直接领导是杜宣同志。我们相处得很好。当时的外国代表中有一个土耳其画家,整天背着一个大画筒,说里面是他的作品。我曾替他翻译,谁知他想入非非,对我献起殷勤。一上火车就非要我坐在他身边,搞得我非常尴尬。这个画家是个大胖子,却到处要凑过来与我挤着坐在一起。开始时我还礼貌地避开他,可是最后我对他发了脾气,不再理他。那时,年少气盛,并不认为这是外事活动,要有礼有节,只觉得这大胖子太无礼就发了脾气。谁知大胖子也发脾气,上了庐山就拒绝参加活动,还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此事闹到了领导那里。杜宣同志耐心地做我的工作,说服我不可意气用事。最后他出面邀请那胖子画家单独与他游山,由我任翻译。那胖子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记得我们三人在庐山上玩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一道瀑布前还照了合影,可惜那张照片已找不到了。杜宣与胖子画家一路谈笑风生,论古说今,十分热闹。我完全看不出他对今后的命运有什么担心。但是,同所有其他作家一样,会议散后,杜宣回到上海即遭批判。这年年底,我利用“大串联”到上海时还去过他家,与他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午饭。当时他虽遭批判但还有人身自由。听说后来在所谓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杜宣同志终于难逃厄运,身陷囹圄多年。幸亏他能度过这场灾难,如今还健在。我记得我们那一路人马在上海送走外宾之后回到北京,在机场告别时诗人李季很动情地说不知何日我们大家再能相聚。我们在陪着外宾度过了十多天表面欢乐祥和的游览观光之后此时已清醒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我们相互紧紧地握手,神情黯然,互道珍重。后来我回到学院,三天后被“揪”出来,我猜想其他人恐怕还没有挨过三天!
到了3月初,学校来函通知我们立即回校参加运动。我们三个多月的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了,于3月底回到了学校。
我们从北京出发后的第一站是武汉,那是因为毛主席正在武汉,他要会见参加会议的全体外国代表。所以北京散会后,全体人员都去了武汉。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安排了一次游江活动。到了船上,我们才得知毛主席正在畅游长江。当地陪同的领导遥指着一个方向说毛主席正在横渡长江。大家都很激动,不过从我们的船上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想象而已。后来,毛主席接见了会议代表。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到毛主席了。远远望去,他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很好。那次见到主席,我觉得离他那么遥远。以前,我像看待父辈一样看待毛主席。他对我也如对晚辈一样慈祥。我们一起在他的游泳池住所讲英语,在他那冬日的小院中陪他散步,还陪他一起吃晚饭。我是在陪毛主席吃饭时学会吃肥猪肉的。那白花花的大肥肉蘸上调料,毛主席可以吃好几块!可是此时此刻,毛主席坐在那里安详地会见会议代表,我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这块土地上备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