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的故事
在小跨院里,有一棵柿子树。它的一条枝干,正横伸过我卧室的窗口。说来也巧,从前这条枝干上,每年挂一对并蒂柿子,但在1984年夏天,柿子树的这条枝干却莫名其妙地折断了。我长时间趴在卧室窗口望着这断枝,心中充满了悲伤。从此每年深秋,我从卧室内再也看不见悬挂在窗口的那一对喜人的大红柿子了。不过当时我觉得这枝干断得理所当然,本来那柿子就是年年为冠华和我结的。现在他已不在人世,我的魂也已随他而去,这一对柿子自然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卧室窗外了。有一个朋友从美国来,她告诉我,人死之后,灵魂从头顶离开躯体,飘忽于太空之中,直到找到理想的归宿,再过若干时候就会转世再到人间。我知道这是迷信,但又想如果人真有灵魂多好!冠华的灵魂必定已找到一个美好的归宿了,他在等待我去。在那里,我们可以超脱尘世间一切烦恼,遨游在天地之间。那对并蒂柿大概也已先到那里去了。
第二天,冠华中午下班果真叫上小王一起回家了。小王是个极为朴实憨厚的同志,他虽然只在冠华身边工作不到两年,但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最真挚的友谊。
可是后来,就连这“相依为命”也被剥夺了。我和冠华被强行分离了两年多,其中两个秋天过去了。到我们重新团聚时,冠华已经过肺癌手术,孱弱不堪。冠华刚从医院回家后,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我。其中,他讲了柿子树。他说我们被分开后的第二年秋天,他突然发现柿子树的一条树干一直伸到了卧室窗前,上面挂着一对一般大小的柿子,两个柿蒂相连在一起。柿子成熟时,那些看守他的人纷纷去摘柿子吃,冠华只要求把这一对柿子摘下来给他。他把这一对柿子挂在床前,天天看着它们,思念着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的我。他给我讲这对柿子时,我透过他的眼镜片看到了他眼眶中晶莹的泪水。我泣不成声,还是他安慰我说:“一切都好了,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我也高兴起来,是啊,怎么没想到小王?山西的柿子树多,他的家乡就有很多。
从那以后,我与冠华真正地形影不离生活了将近五个年头,一直到1983年9月他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我。在这五个年头中,每年深秋,我们卧室窗外必有那一对并蒂红柿朝我们微笑。冠华也必定要摘下来挂在床前,一直到熟透,还舍不得吃掉。最后总是我说不能再挂了,哪天掉在地板上岂不可惜!他才小心地取下来,与我一人一个吃掉。他爱吃柿子,我却不喜欢。但每年这个柿子我是必定要同他一起吃的。
第三年的春天,柿树已是满身柿叶,却仍不见果实。我威胁说:“今年再不结果,明年换一棵。”冠华也很失望,忽然他想到一位“专家”——他的秘书小王。他兴冲冲地说:“小王是山西人,一定懂柿子树。也许柿子树结果晚,这棵还不到年龄;也许柿子树还需要点特殊肥料,我明天下班把他带回来请他看看。”
1983年5月冠华的病势已十分沉重,但他却丝毫没有病容。生的愿望和信心是那样强烈,至今一想起来,我的心就会抽紧。我那时深知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很少了,即将到来的诀别天天咬噬着我的心。在一段治疗结束之后,我坚持按他愿望接他回家。我知道他那时最需要的不再是医疗,而是在自己的家里和相依为命的妻子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他最终不得不离开这人世间时,他带走的依然是温热的家的气息和依偎在他身边的妻子的全部的爱。
它是1974年春天进入我们小跨院的。待它刚刚长出嫩叶时,冠华就爱上它了。也许因为冠华本想栽一棵梧桐但被我否决了,他觉得宽大的柿子树叶减淡了一些他对没有种上梧桐的遗憾吧。这年秋天,我们盼望柿树结果,但失望了。第二年,我们又眼巴巴地盼着柿树开花,没想到又是失望。我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说:“真倒霉,这柿子树不结果又有什么意思?”冠华说:“别着急,再等一年。”对待生活,冠华总是比我有耐心,有信心,能宽容。
回到家里,冠华用坚强的毅力天天在院内散步。8月间,我们俩站在还是绿色的并蒂柿前,冠华计算着还要等两个月才能摘下,我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让我们再能一起吃这一对柿子。然而,他终究没有能等到这一天。9月2日他最后一次入院,二十天后,他带着微笑,把头枕在我的左臂上,安详地永远闭上了他透着智慧和才华的双眼……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今年连这棵老柿树的下半截都枯死了!这院中的七棵树,冠华最怜惜那棵险些被我烧掉的老梨树;而他最钟爱的却是这棵柿子树。柿子树叶大而宽,树干笔直,他喜欢那气派。柿子树生命力也最顽强,它身居小跨院,浇水时经常被忘记,却照样在深秋时结满红柿。柿子树曾给冠华和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至今仍是那样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
以后的事我已经讲过了。冠华逝世的来年春天,那卧室外的枝干上还是结了一对并蒂柿。看到它们,我的心都碎了,不知流了多少泪。到了夏天,这根枝干带着那一对青柿子突然折断了。既无大风,又无雷雨,它自己就这样断了!我倒反而觉得心安,这并蒂柿本来就是为我们两人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