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草木不通情
冠华的少年时代正值北伐革命席卷中国大地。反封建、反列强、争民主的进步思想广泛深入中国广大民众,特别是知识阶层。冠华所在的苏北地区也卷入了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1925—1926年,冠华在亭湖中学上学,时年十二岁。在那里他开始阅读鲁迅等人的作品。加上两个哥哥都属思想激进的青年,对他有重大影响。当时亭湖中学虽然比较开明,但办学还是旧的一套。学生们对一位姓张的历史教师的课不满,因为他照本宣科,索然无味。他们要求校方换教师,校长不允,酿成罢课三天。在这次“闹事”中,冠华和他二哥冠鳌都是带头人,结果二哥遭到校方拒发毕业文凭的处罚,冠华也因此于1926年转到淮美中学。
冠华家的旧居现在只剩下四间北房。村里的老人们告诉我,当年那是一座四合院,天井很开阔,前后两进院落。南边靠坡处是一片翠竹,东边陡坡上辟为花园。冠华的父亲酷爱园艺,不仅在老宅的东、南两边栽竹种菊,而且还在不大的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后来,日本侵略者和伪军侵入了这个偏远苏北村庄,烧、杀、抢、掠,全村房屋几乎全部烧毁,村中百姓也大多出外逃难。冠华父亲和全家也逃往上海寄居亲友家,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1949年逝世也未能返回家园。眼前的这四间北房得以幸存至今只是因为当年伪军的一个旅长看中这高坡的地形,把这几间比较齐整的房屋留作了他的旅部才没有毁于大火。现在,大队把这几间房用作榨油房。如今这房屋也只能做这个用途了。解放后,村里家家户户陆续盖起了敞亮的砖瓦房。相形之下,冠华家的这几间旧屋就显得十分简陋、破旧了。
淮美就在盐城县城内,这使冠华更为直接地处于激烈的革命浪潮之中。当时盐城地下党领导进步群众积极筹备欢迎北伐军,抵制军阀孙传芳部队从盐城过境。这年6月,北伐军进入阜宁,群情激昂,在地下党的领导下,盐阜地区的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同封建势力展开了殊死斗争。冠华精神异常振奋,他同广大进步学生一起上街宣传反对封建迷信,反对列强瓜分中国。他们捣毁了城隍庙中的菩萨,占庙宇为校舍。这个行动导致了当地顽固封建势力的反扑,制造了震惊盐阜地区的火烧城隍庙事件。由于学生们坚守城隍庙,拒不撤出,反动封建势力放火焚毁了城隍庙,烧死学生一名,打伤多名。这一事件激起了广大进步知识青年的愤怒。当时冠华由于参与了这些进步活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先后被淮美中学、淮安中学开除。
前记
冠华把县城的革命风潮在1928年初寒假回家时带回了东乔庄。他把庄上青少年组织起来,掀起了一次震动东乔庄这小小村落的反封建迷信砸土地庙行动。
晚上八点多,我告辞了建湖县委的几位领导,登车返回盐城。一路上,同行者劳累一天都闭上眼打起了瞌睡。只有我在茫茫的夜色中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一天的经历对我情感的冲击如此强烈,此时此刻,在黑沉沉的车厢里,冠华的早年生活栩栩如生地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
午饭后,建湖县委的唐主任热情邀请我到县城看一看,晚上县委李书记陪同我们一起吃饭。家乡人民的真挚情感温暖了我去苏北之前那一颗冰冷的心。
冠华于1913年农历二月二十一出生在江苏盐城建湖县庆丰乡东乔庄(都是现用地名)。据说冠华的祖父没有文化,因为不识字,曾被一个秀才作弄过,因此下决心要儿孙辈读书识字,冠华的父亲和叔父都曾读过不少书,只是每次考秀才都落第,因而兄弟两人又决意要在儿辈中培养一个人才“光宗耀祖”。叔父无子嗣,所以倾囊相助冠华三兄弟上学。
我在村中前前后后走遍了每个角落。中午大队长在家里摆了一桌丰盛的农村宴席招待我。大队长也姓乔,而且还是冠字辈的。东乔庄原来只有乔姓,解放后才陆续迁入了其他姓氏,但至今乔姓人家仍占多数,而且凡姓乔的都按辈分排行,因此都属本家族人。现在冠字辈的已留下不多了,这位队长年仅四十多岁却属冠字排行,真是年岁不大辈分不小,他该算是冠华的同宗族弟。
冠华的父亲名守恒,是当地的一个开明士绅。他喜爱琴棋书画,并精通诗词歌赋。冠华出生于乡村的书香人家,自幼受到熏陶。冠华的生母刘氏生育了三男六女,冠华最幼。三岁时,冠华丧母。父亲后来续弦,又生两女一男。因为家庭人口众多,苏北土地贫瘠,因此虽是地主家庭,父亲还需教些私塾以维持生活并供三个儿子上学。
在一个同姓远房侄子家休息了片刻后我就去看冠华的旧居。旧居坐落在东、南两边都是陡坡的一块高地上;西墙外是一条仅能一人通行的窄巷,隔巷毗邻我休息的那位同姓侄子家。顺小巷走到头,也就是正房的屋后是一条把村子一分为二、横贯东西的小河,河宽不过二三十米,河上架一座小桥。乡亲们告诉我,冠华在家时,这是一座木栏杆桥,名“启明桥”。栏杆雕刻精细,可以称得上是件艺术品。冠华当年最爱屋后这座“启明桥”。他出外读书后,每年暑假回家,总爱在夏日夜晚,邀集村中青少年聚此桥上,吹箫弄笙。老人们说冠华的箫声是村里有名的。高兴起来,冠华还纵身跃入小河畅游一番。我回忆起冠华对我多次说起过这座桥,他颇为得意地说他会吹箫。那时我不大相信,以为他开玩笑。1980年或是1981年时冠华还真叫我给他买过一支箫;但他已不大能吹成调了,同时他说箫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太悲切,不想吹了。
东乔庄虽是个百余户的小村庄,但庄上一些较富裕人家都把男孩子送出去上学。因此每年假期,村子里都有十多名外出上学的孩子回来度假。这年年初,冠华从盐城回来,秘密召集了村中青少年集会,号召大家在村子里扫除迷信,移风易俗。他们在冠华的鼓动下决定采取两个行动:一是砸土地庙,不让村民拜神求佛;二是出墙报宣传反封建、反帝国主义。同时冠华发起成立了“奋斗社”组织。青年们选定农历除夕之夜行动。到了除夕夜,以冠华为首的这批青年学生悄悄在半夜时溜到街上,把家家户户贴的红纸对联用白纸贴掉,同时把宣传文章贴在乔氏宗祠的墙上。当年参与这个事件的老人乔运生告诉我,他至今还记得冠华当时提出的口号是:“鬼神不可信,迷信太愚蠢。国家太孱弱,列强动脑筋。”同时他还记得冠华在墙报上发表过一篇千余字的文章,题目是《洋鬼子已在叩门》,语言慷慨激昂,激发人们的爱国精神,号召乡村的劳动大众破除迷信,振兴中华。当时冠华仅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冠华的侄子乔宗秀比他仅小一岁,当时也参加了这些活动。他说大年初一清早,东乔庄的惯例是由长者带队先去宗祠磕头拜祖宗,万没想到出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副白纸书写的革命口号覆盖了吉庆的红纸对联。长者们气急败坏,妇女们惊慌失措。大家都怕得罪了祖宗、神明,将大祸临头。村中父老纷纷要求严惩冠华等“肇事者”。由于冠华和村上的青年坚持斗争,他们并未受到惩处,神明也并未降下灾难。许多老人至今回忆说,这件事轰动全村。从那以后虽然烧香叩头、求神拜佛的风气并未完全消失,但比起过去却还真是冲淡了许多。村中未出外读书的青年也从中有所觉醒。
12月8日,我最终回到了冠华出生的故乡——建湖县的东乔庄。建湖县的同志对我非常热情,头天晚上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唐主任特地来到盐城陪同我一起去东乔庄。车行两个多小时于上午十时半左右到达村口。或许是我回家乡的消息已经传开,或许是偏远小村难得有外来客人,我一下车就被乡亲们围上了。青年们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这里的年轻人打扮得非常入时,小伙子穿西服上装,姑娘们穿红戴绿,还有穿高跟鞋,烫头发的。也许他们听说我从北京来,想象中必是衣着入时,因此当他们看到面包车上下来的中年妇女黑衣、黑裤、黑布鞋时不免显得有点吃惊,交头接耳地在嘀咕什么。但村里的中、老年人却并未注意我的服饰,他们走过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用典型的苏北习惯招呼我说:“三奶奶,家来了!”因为冠华在家里男孩子中排行第三,所以村中同姓族人以孙儿辈称呼他为“三爹爹”了,我也就成了“三奶奶”。
不久之后,冠华又率二十多名青少年效仿盐城学生砸城隍庙的榜样砸了当地的土地庙,把庙中供奉的土地爷偶像、香炉、烛台统统抛入河中。他们不仅砸了本村的土地庙,而且还一路进到湖垛镇(现在的建湖县城)把沿途的十多个土地庙全都砸了。冠华提出“不靠神明土地爷,全靠自己去奋斗”的口号。老人们告诉我,去湖垛镇沿途中有个张王庄,本来就与东乔庄有宿怨。冠华带领一群青年砸了张王庄的土地庙后,庄上纠集了一帮壮年,手持棍棒,准备在冠华他们归途路经张王庄时拦截痛打。幸而当冠华等人回程时看天色已晚,决定乘船从水路回村,才幸免这一顿棍棒……
冠华从盐城第二高等小学毕业后考入宋村亭湖中学。这是一所教学质量很高的学校,出过不少人才。亭湖中学的创办人宋泽夫先生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但思想开明,倾向进步,后来坚决抗日遭到日本侵略军的监禁和毒刑。1924年,他创办了亭湖中学,教师中有些进步人士,因此在这个学校里,学生得以接触先进思想。当时它的图书馆里有多种“五四”运动后代表新思潮的图书,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的作品以及泰戈尔、高尔基、左拉的译著;也能看到《语丝》、《莽原》以及胡适的《现代评论》等刊物,其中有些文章还被选入教材。冠华曾告诉我,他正是在这里读书时开始接触进步思想的。
我顺大家指点,很容易就望见了那独特的小岛。其实这的的确确不过是个“小墩子”,一个面积大约不到一百平米的塘中土墩。它离池塘北岸仅两米左右,搭一块木板就可以过去。当然,那上面早已不存在冠华如此思念的茅屋书斋,一切都已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现在那上面是一块油菜田。
冠华自幼好学,五岁开始入叔父乔守清家的私塾。那时冠华是同塾读书的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但他却非常用功,从七八岁开始,不仅白天去叔父家读书,晚上也几乎天天去夜读。我在东乔庄见到一位老人,他说当时有位老婆婆家住启明桥头,见冠华不论风雨天、下雪日都在黑夜过桥读书,老婆婆怜他年幼刻苦,只要见到冠华黑夜过桥,她都拿出油灯为他照明。冠华天资聪颖。1927年他在盐城淮美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时因闹学潮被校方开除后转入淮安中学。他乘转学之机竟跳了一级,进了淮安的高中一年级。在淮安不到一年又因带头闹事于1928年被开除,他索性决定转到南京教学质量很高的钟南中学。冠华自幼信心极强,他去考钟南时坚持要跳一级直接上毕业班高三级。校方不同意,因为他在淮安中学连高一都未读完。但冠华执意跳级,当时有一位同族叔父乔跃汉是钟南的教员,帮他同校长商量,最后同意他试读高三课程。一年后,冠华竟以全年级最优异的成绩从钟南中学毕业,同时考取了全国几所名牌大学,他决定选择清华。1929年,冠华离开家乡北上赴清华,由于他连续跳级,所以上清华时他年仅十六岁,还是个少年。1933年他二十岁时就从清华毕业,随即东渡日本,入东京帝大。两年后因参加日共外围组织被日本警方逮捕,三个月后驱逐出境,未能完成学业。于是冠华又于1935年以公费去德国杜宾根大学攻读哲学。当他1937年在杜宾根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时,才刚刚二十四岁。
听我提到“小墩子”,陪同我的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会心微笑。他们说冠华真是惦念家乡,这确实是他最爱去读书的地方,他竟一直没忘。有一位长者,年逾八秩,修长瘦削,曾在县城当过几年教师。他感叹地对我说,冠华小时候非常淘气,但又非常用功读书。他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出奇地喜爱读书。他五岁入叔父私塾熟读《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叔父是个严师,凡不能背诵经书的学生都要罚跪,跪到背出才“解放”。同塾中多有不堪严师管教而退学的。而冠华读书,真是过目不忘,很少挨罚,因而深得叔父宠爱。课余之时,小岛书斋是冠华最爱去读书的地方。叔父住在附近,不懂处向叔父请教。
冠华的少年时代充满反叛精神。他从反对旧习俗、旧礼教一直到反封建、反列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反叛精神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带有时代进步思潮的气息。
从旧居出来,沿西墙外的窄巷走到头,跨过当年的启明桥,往西穿过一些农舍就见到大片农田。正午的太阳照着大地,暖洋洋的一派兴旺景象。我急切地问村里的同志冠华向我无数次谈过的一个“小岛”在哪里。在我陪同冠华住院的前后两年中,每每谈及家乡,冠华最爱讲的话题之一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小岛书斋”。他说他家当年在房后面北角的一个大池塘里有一块两亩地左右的圆墩,村里人都把这圆墩叫“小墩子”。他父亲在这个小墩子上开辟了一个小花园,还在小岛上盖了两间茅屋作为书斋。那里的光线比老宅亮。冠华说这是他在家读书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