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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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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知道衣橱曾被守护过,她会安息吧。如果她晚上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眼,就会看见的。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晚上来过——带着那样的神情走来,不安地张望,走上那条小路,穿过门大开的谷仓,在门窗封闭的仓库的阴影里停下脚步,又不安地走了起来,脸上正是他透过越来越窄的缝隙看见的那副神情。他们合上她头顶的盖子时,他透过缝隙看见她的脸,看见落在她脸上的阴影,让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似乎她并不喜欢安息,似乎她想要跳起来,推开盖子,像寻找满足的精灵一样飞出来:然而他们合上了盖子。她可能想要飞出来,她可能想要跳出来——他看见她很可怕,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想要冲出那合上的盖子——从那里飞出来,但是盖子在落下,黑暗坠落在她的头顶,一直在合上,合上;他从里面看见它在合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向下,透过缝隙看见的窗子,透过窗子看见的光线、屋子和树,都被切断了,而那缝隙越来越快、越来越黑地合上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它在合上,他从缝隙中跳起来,把身体挤进去,悬吊在那里,不住地晃动,他感到眩晕,火车昏暗的灯光缓慢地照出脚下的地毯,不住地晃动,令人眩晕。他又湿又冷地悬吊在那里,看见车厢那头的列车员,黑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动不动。铁轨转了个弯,他晕乎乎地向后倒去,跌入到火车急速行进的寂静中。

他想着那个列车员,几乎把卧铺的事忘了。他买的是上铺。车站的票务员对他说可以给他下铺,海茨问有没有上铺;票务员说要是他想要上铺当然有,就给了他一张上铺。海茨靠在座位上,看见了自己头上那圆形的顶棚。卧铺就在里面。他们放下顶棚,而它就在里面,你要爬梯子才能上去。他没看见周围有梯子;他估计梯子被放在了储藏室。储藏室在车厢入口的上面。他一上火车,就看见那个列车员站在储藏室门口,正在穿列车服。海茨立刻就停下了——停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自己是真的睡在卧铺里了,他翻过身,看到了灯光,他环顾四周。没有窗子。

火车在灰白的光线中疾驶,掠过片片树影和块块田野,静止不动的天空飞速后退,暮色渐浓。海茨把头靠在椅背上,向窗外望去,车厢黄色的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列车员来来回回了两次,第二次走过来时,他犀利地看了海茨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海茨转过身,像之前那样盯着他的背影。连走路的姿势都像。所有峡谷的黑鬼都很相像。他们长着同样的特征——敦实,秃顶,稳如磐石。老凯西当年有两百磅重——没有任何脂肪——个头不过五英尺二英寸。海茨想和这位列车员聊聊。如果他告诉列车员自己是伊斯特罗德人,列车员会说什么呢?他会说什么呢?

侧壁上没有窗子。它没有推上去,露出窗子。它里面也没有暗窗。侧壁上面铺开一张渔网一样的东西;然而没有窗子。他的脑子突然闪过,这是列车员干的——给了他一个没有窗子的卧铺,只用一张渔网罩住——因为列车员恨他。其实所有卧铺都应该是这样的。

海茨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什么。他走到自己的铺位。

位于美国田纳西州。位于美国田纳西州。

一有人离开,领班就招呼最前面的人进去——有时候叫一个人,有时候叫好几个人。他示意让两个人进去,队伍向前移动,海茨、侯森太太以及她攀谈的那位女士排到了餐车入口,他们往里面望去。很快有两个人离开了。领班招呼侯森太太和那位女士进去,海茨跟着她们。领班拦住海茨说:“只能进两个人。”然后把他推回到门口。海茨窘得面红耳赤。他想走到下一个人身后,又想穿过队伍走回到自己的车厢,但是门口挤了太多的人。他只好站在原地,任凭周围的人打量他。一时没有人离开,他只好站在原地。侯森太太也没有再看他一眼。终于餐车最里边有一位女士起身,领班扬了扬手,海茨有些犹豫,看见那只手又扬了扬,他沿着过道蹒跚而行,被路边的两张桌子绊倒了,一只手沾上了某人的咖啡。他没有去看同桌的人。他点了菜单上第一样东西,菜来了之后,他闷头吃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同桌的人已经吃完了,他能感觉到,他们正在边上等待,看着他吃。

“你是回家吗?”侯森太太问他。她叫瓦莱士·本·侯森;婚前她是希区柯克小姐。

他走出餐车,浑身无力,双手下意识地轻轻抖动。那个领班招呼他坐下的场景,仿佛是发生在一年以前。他在车厢接头处停下,吸了点冷空气,醒一醒脑子。这很有效。等他走回到自己的车厢,所有的卧铺都搭好了,过道漆黑而阴森,厚重的绿色窗帘低垂。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卧铺,上铺,他现在就能进去。他可以躺下来,掀起帘子的一角,透过它向外望去——他打算这么做——去看看夜车外的所有风景。他可以直视黑夜,在晃动中。

海茨望向窗外,黑色的影子旋转着掠过眼帘。他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夜晚的伊斯特罗德——那条小路之间的两幢房子,那座仓库,黑鬼们住的房子,那个谷仓,还有延伸进牧场的篱笆,月亮照着它,泛起灰白的光。骡子结实的脸抵在篱笆上面,就让它挂在那里吧,感受着夜的气息。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他感觉到夜在轻轻地抚摸他的四周。他看见妈妈出现在那条小路上,用解下的围裙擦了擦手,妈妈仿佛也蒙上了一抹夜色,她站在门口喊道:海——海——海——茨——茨——茨——茨,海——海——海——茨——茨,回来啊。火车替他做了回答。他想站起来去找那个列车员。

他拿出行李,走到男厕所,换上睡衣。墙上一个标识写道:去找列车员引导你进上铺。他突然想到,那个列车员也许是峡谷黑鬼中某位的表亲;他可以问问他在伊斯特罗德是否有表亲,或者在田纳西有没有。他沿着过道寻找列车员。去卧铺前,也许他们可以随便聊一会儿。列车员不在车厢尾部,他又折回到另一端。走到转角处,他撞到了一个深粉色的东西;那东西喘着气,嘀咕道:“糟糕!”那是侯森太太,裹在粉红色的斗篷里,满头都是发卷。他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看上去很可怕,头发向后梳,发卷像深色毒蘑菇一样,围住她的脸。她想走过去,他也想让她走过去,但两人总是向同一个方向迈步。她的脸憋得发紫,只有上面的小白斑没有变色。她挺直身体,站立不动,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她身边溜开,沿着过道飞奔,猛地撞上了列车员,列车员跌倒了,他摔在了列车员身上,列车员的脸就在他的下方,那是老凯西·西蒙斯的脸。他在列车员身上趴了一会儿,止不住地想列车员就是凯西,他深吸一口气说:“凯西。”列车员把他推开,站起身,沿着过道迅速走掉了,海茨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列车员说他想进卧铺,他一边想,这就是凯西的家人,突然间,他出其不意地被某个念头击中了:原来他就是凯西逃跑的儿子呀;他又想到:列车员知道伊斯特罗德,却不想接受它,他不想谈论它,他不想谈论凯西。

卧铺的顶部是低矮的弧形。他躺下。弧形的顶部好像没有完全合上;似乎又正在合上。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喉咙里像是有一块海绵,带着一股鸡蛋味儿。他晚餐吃了鸡蛋。它们在喉咙的海绵里。它们就在他的喉咙里。他不想翻身,他害怕它们会动;他想关上灯;他渴望黑暗。他没有翻身就伸出手去摸开关,啪地关上它,黑暗就坠落在他身上,过道上的光线透过卧铺脚下的缝隙渗了进来,这黑暗就变淡了。他渴望一片漆黑,不要那稀释了的黑暗。他听见列车员在过道上的脚步声,轻踩着地毯,平稳地走来,蹭过绿色的窗帘,消逝在另一头,再也听不见了。他是伊斯特罗德人。他是伊斯特罗德人,但他恨它。凯西绝对不会承认他的。凯西不会想要他的。他根本不想要一个穿着白外套的人,他根本不想要一个口袋里揣着小笤帚的人。凯西的衣服像是在岩石下压过一阵;它们闻起来就是黑鬼的味道。他想凯西是什么味道呢,而他只闻到火车的味道。伊斯特罗德没有峡谷黑鬼了。在伊斯特罗德没有了。他在那条路上转过身,在黑暗中,或者说是在半明半暗中看见了那封上门窗的仓库,还有门大开的谷仓,里面漆黑一片;那幢小一点的房子,有一半被运走了,门廊不见了,客厅里的地板也没有了。上次他从乔治亚军营休假回来,本应去托金汉姆的姐姐家,但是他不想,于是又回到了伊斯特罗德,尽管他知道它如今是什么模样:两家人散落在镇上,住在那条路边的黑鬼也搬到孟菲斯、默弗里斯伯勒以及别处了。他回到那里,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屋顶一块木板掉下来砸到他头上,划破了他的脸。他跳起来去摸那块木板,火车颠簸了一下,又停止了颠簸,然后又开始了颠簸。他仔细查看屋子,看看他们有没有落下什么应该拿走的东西。

“还早呢。”列车员说道,又走进储藏室。

海茨的全称。

妈妈总是睡在厨房,把她那胡桃木衣橱也放在了那里。附近再也找不到同样的衣橱了。她是杰克逊家族的一员。衣橱是她花三十美元买的,后来再也没有给自己买过这样的大件。他们却把它扔下了。他猜他们的卡车放不下它。他打开所有的抽屉。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两根包装绳,其他抽屉里什么也没有。居然没有人进来偷走这样一个衣橱,他感到惊讶。他拿出包装绳,从地板下面把衣橱腿绑住,在每只抽屉里都留了一张纸条:本衣橱归海茨尔·威克斯所有。不要试图偷走,否则你会被追杀。

头转动的姿势很像,后颈很像,短胳膊很像。列车员转身离开储藏室,看着海茨,海茨看见了他的眼睛,它们也很像;一模一样——第一眼看上去和老凯西的眼睛一模一样,再看就不一样了。海茨盯着那双眼睛时,它们就变了;严肃而又冷淡。“唔,床铺什么时候放下来呢?”海茨小声咕哝道。

我母亲是杰克逊家族的一员,海茨喃喃自语。他望着那位说话的女士,并没有听进去,她以为他在听。我叫海茨·威克斯,他说。我十九岁。我母亲是杰克逊家族的一员。我在伊斯特罗德长大,田纳西的伊斯特罗德;他又想起了那个列车员。他要去问列车员。他猛地想到,列车员甚至可能就是凯西的儿子。凯西有一个儿子跑了。那是海茨出生前发生的事。即便如此,列车员肯定知道伊斯特罗德。

列车员竖起上铺的梯子,海茨盯着他看,他爬到梯子上,仍然看着列车员,他看见凯西站在那里,又不是凯西,不是因为他的眼睛,他爬到一半时,仍然看着列车员说道:“凯西死了。他从猪那里感染了霍乱。”列车员嘴角耷拉下来,眯起眼睛看着海茨,嘀咕道:“我是芝加哥人。我父亲是铁路人。”海茨盯着他,笑了:黑鬼竟然会是铁路“人”;他又笑了,列车员的胳膊一扭,猛地抽走梯子,海茨紧紧揪住毯子才钻进上铺。

他想起童年的时候,他和母亲还有别的孩子会去田纳西铁路的查塔努加车站。母亲总是主动和火车上的旅客攀谈。她就像一只刚刚被放出来的老猎鸟犬,撒欢地跑,每块石头,每根枝条,都要嗅一嗅,每每停下,都要深吸一口空气。等到他们要下车时,她和车上的每个人都说过话了。她也始终没有忘记他们。多年以后,她会说不知道那个要去西堡的女士如今在哪里,不知道那个卖《圣经》的男人是不是把妻子接出了医院。她非常渴望与人交往——那些聊天对象所发生的事,她全都能感同身受。她是杰克逊家族的一员。安妮·露·杰克逊。

他趴在铺上发抖,刚才那个动作让他惊魂未定。凯西的儿子。伊斯特罗德人。但是不接受伊斯特罗德;恨它。他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他摔倒在过道上列车员身上的场景,仿佛是发生在一年以前。

火车驶进埃文斯维尔。一位女士上了车,坐到了海茨对面。这就是说她是他的下铺。她说她觉得要下雪了。她说她丈夫开车送她到车站,他说他到家前如果雪还不下,那才奇怪呢。那是十英里的路程;他们住在郊区。她去佛罗里达看她女儿。从前她没有时间去那么远的地方。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老了还是依然年轻。她的神情仿佛在说,时光欺骗了她,趁她睡着了无法监视它的时候,时光以加倍的速度飞逝。有人能在边上说话,海茨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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