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放学后,我们严丝合缝地踏进下午时光那熟悉的轨迹里。在一些任务上勤奋地虚度着:按照维达·沙宣的建议,用生鸡蛋奶昔增强发质,或者用消了毒的缝衣针挑出黑头。女孩自我形象的永恒工程似乎需要这些奇怪而又精确的用心。
女孩们的画面,瘆人的胎儿质地的生鸡,黑发女孩樱桃般的乳头,所有这些印象都太过鲜明,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无法忘怀的原因。但我思考不出所以然来,为什么这些女孩需要到垃圾箱中找食物?谁在开那辆黑色的车?什么样的人会把车漆成那个颜色?我能看出她们关系很亲密,那群女孩已进入一种家族式的契约关系中——她们确定自己是为了什么在一起的。眼前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还有母亲与萨尔的外出,似乎突然让人无法忍受了。
即将到来的离别,使我和康妮的友谊新近产生了危险的距离感。我几乎是违心地开始注意到某些现象。康妮会这样讲:“放下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去上另一个人。”好像我们是伦敦的女售货员,而不是住在索诺玛郡农业区尚未涉世的青少年。我们用舌尖轻舔电池,感受那种来自金属的刺激,听说这种快感能达到性高潮的十八分之一。一想到别人是怎么看我们二人组的,我的心就感到一阵刺痛:被标记为那类属于彼此的女生,中学里那些没有性特征的装置。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苏珊,即使我们离得很远,一头黑发也让她格外显眼,她对我的微笑直接又带着审视。我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望着她时心中会一阵绞扭。她看起来像那些陌生、野性的花朵,每五年妖艳地盛放一次,那淫丽、刺痒的挑逗几乎等同于美。她看着我时,会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
到九月份,我就会被送进一所寄宿学校,我母亲也在那里上过学。那是一所精心维护的校园,建在蒙特雷一家老修道院附近。草地平展而倾斜,晨雾丝丝缕缕,附近的海水间或随风拍打过来。那是一所女校,我必须穿制服——水手衫配海军领带,低帮鞋,不能化妆。那个地方是租来的,就围了个石墙,里面住满了各个家庭送去的女儿,她们都平淡乏味,有着圆圆的脸。“营火女孩”们和“未来的老师”们被遣送出去学速记法,一分钟记160个单词。她们还互相许下梦幻的、过度热情的承诺,约定在皇家夏威夷酒店的婚礼上当对方的伴娘。
我等着有人来告诉自己好在哪里。后来我想,这大概也是农场里女人远远多过男人的原因。那一整段时光,我都花在了准备自己上。那些文章告诉我,生活不过是一间等候室,直到某个人注意到了你。那一整段时光,男孩们花在了成为自己上。
“罗伯特·米彻姆个子也不高。”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们让他站在装橙子的板条箱上。”
那时的我太想要得到他人的关注了。打扮是为了激发别人的爱意,我把衣服领口拉低一点儿;只要进入公众场合,我就会一脸哀愁,凝视的眼眸里露出深沉、希冀的情思,以备任何人投来一瞥。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参演过一次慈善狗狗秀,负责牵一只漂亮的柯利牧羊犬走台,它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印花丝巾。在那场被正式许可的演出里我是多么激动啊:我走向陌生的人们,让他们欣赏那只狗,脸上笑得像女售货员那样放纵、一丝不变。当表演结束后,我又感到多么空虚,没有人再需要看我一眼了。
我一看到那些女孩从公园里穿过,注意力就被牢牢吸引住了。黑发女孩和她的随从们,她们的欢笑对于我的孤独是一种责备。我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它就发生了。虽然它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我看到了:有那么一秒,黑发女孩扯下衣服的领口,露出了赤裸的乳房上红色的乳头。就发生在公园里蜂拥的人群中央。我还没来得及完全相信眼前的一幕,那个女孩又把衣服拉了回去。她们都在笑着,既风骚又肆无忌惮,她们中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一下是不是有人在看。
第14天:检查你的妆容在不同光线下的效果(自然光线、办公室光线、黄昏光线)。
我在用饭店里的卫生间时,看到墙上用记号笔写得潦草的字——“加油干”,还有“苔丝·派尔吃鸡巴”,旁边的插图已经被抹掉,全是这类愚蠢、呓语般的标记,写这些的人退居在这方小天地里,用这种马马虎虎的东西切换了生活的轨道。他们想表示一点儿小小的抗议。最糟糕的是用铅笔写的一个“肏”字。
但是这些都发生在别的地方,不在佩塔卢马。佩塔卢马有着低矮的牧场斜顶房,大篷车永远停在Hi-Ho饭店门口,人行横道被烈日炙烤着。那年我十四岁,人们喜欢对我说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康妮却发誓说我可以冒充十六岁,不过我们经常对彼此撒谎。整个初中我们一直是朋友,康妮总是在教室外面等我,耐心得像头牛,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样的友情戏上。她有点儿胖,却总想打扮成比实际要瘦的样子,穿着短一截的棉布衬衫,上面有墨西哥刺绣,裙子又总是太紧,在大腿上部勒出一条愤怒的曲线。我一直都挺喜欢她,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喜欢,自然得就像我拥有双手一样。
我洗洗手,用一条僵硬的毛巾擦干,同时在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研究自己。有那么一刻,我试着用黑发女孩的眼睛来看自己,甚至是用那个牛仔帽男孩的眼睛,我研究自己的相貌,以感受皮肤之下的震颤。这种努力在我脸上一眼可见,我感到羞耻。难怪那个男孩看起来那么反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的这种渴望,看到我的脸怎样因为欲求而不顾羞耻,就像一个孤儿手上的空盘子。而这就是我和那个黑发女孩之间的不同——她的脸已经回答了自身的所有疑问。
那是六十年代最后的一段日子,也许是稍前一点儿的夏天,正是那种感觉——一个无体无形、无穷无尽的夏天。海特区到处是身穿白袍的进程教教徒,向人们分发着燕麦色的小册子。那一年路旁的茉莉花绽放得格外饱满、馥郁。每个人都很健康,皮肤晒得黝黑,饰物戴了一身。如果你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那也别有特色,你可以是某种月亮生物:灯罩上盖着薄纱,吃印度米豆粥食疗排毒,盘子上全是姜黄粉留下的渍。
我不想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于是开始往脸上拍水——冷水,就像康妮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冷水能让毛孔闭合。”可能这是真的:我感觉皮肤变紧了,水从脸上和脖子上滴下来。我和康妮那么不顾一切地以为,只要我们遵从了这些仪式——用冷水洗脸,睡前用猪鬃梳把头发梳到满是静电的蓬飞——某些事情就会自证其实,新的生活就会展现在我们眼前。
那群女孩走进饭店旁边的巷子里,离烤架很远,看起来胸有成竹,动作娴熟。我目光紧跟着她们: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掀开大垃圾箱的盖子,红头发的女孩蹲下去,黑发女孩踩着她的膝盖当作台阶,攀上大垃圾箱的边缘。她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但我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我站起身把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立在旁边看着。黑发女孩正在把大垃圾箱里的东西递给其他人:一袋还没拆包装的面包,一棵像得了贫血病的卷心菜,她们嗅了嗅又给扔了回去。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训练有素。她们真的会吃那些食物吗?当黑发女孩最后一次出现时,她爬上大垃圾箱的边缘,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形状很奇怪,颜色和我的肤色相近。我挪近了一点儿。
第28天:敷一张鳄梨蜂蜜面膜。
我意识到那是一只未加工的生鸡,裹在塑料袋里闪着光。我一定是看得太用力了,因为黑发女孩转过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笑了一下,我的胃直往下坠,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我们之间传递,空气在微妙地重组。她坦荡荡、毫无愧色地接住了我的凝视。但这时饭店的纱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把她的注意力惊了回去。门里出来一个叫骂着的壮硕男人,像赶一群狗一样赶她们。女孩们抓着那袋面包和那只鸡开始奔跑。那个男人停下来看了一分钟,大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搓,胸膛起伏着。
回望当初,我惊叹于那被浪费掉的大把时间。我们学到的是世界上有盛宴也有饥荒,杂志上的倒计时却催促我们要提前三十天为开学第一天做准备。
女孩们跑过了一个街区,她们的头发在身后如旗帜般飘扬。一辆黑色的校车驶过去,慢慢减速,她们三个消失在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