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她父母吗?”这个想法听起来很荒谬,农场里的人竟然会有父母。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正在边缘崩溃:他们都回应着他的话,嘴巴在共享的情感中扭动。拉塞尔是一个天才,我是这样告诉汤姆的——我能想象出,如果汤姆在这儿看到拉塞尔这个样子,他的脸上会显出怎样的同情,这让我憎恨汤姆,因为我也能听出来,所有那些歌里的空白处都让你意识到它们的粗糙,甚至不只是粗糙,而且低劣:矫揉造作的甜言蜜语,那些关于爱的词句像小学生说的一样直而浅,如一只胖乎乎的手画的心。阳光、花朵、微笑。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承认这一点。苏珊望着他时脸上的神情——我想和她一起。我以为爱别人可以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测量器,就像他们会明白你感情的分量和热度,然后以相应的程度回应你。这在我看来似乎很公平,就像这个世界会把公平当一回事似的。
“她很怪。”我问起卡洛琳时苏珊回答道,“好像你可以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里面。她回家了。有人来把她接走了。”
“米奇是他妈的叛徒。”她说。
那个女人记得,后来那天夜里院子里有响声——玫瑰丛的拍打声,但当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时什么都没看到,除了鹅卵石车道,以及月光下草坪的根茬儿。
“那张唱片有什么新消息吗?”我大声问道,期待得到符咒一般令人安心的成功音讯,好加固汤姆的信心。因为这里还是那个农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须对它敞开自己。但苏珊给了我一个异样的眼神。其他人看着她想定个基调,因为事情的走向并不好,这就是她那样盯着我的原因。
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和以往那些晚上迥然不同。旧日的夜晚是生机勃勃的,我们脸上都挂着青年人的欢愉——我会抚摸那只狗,它到处嗅着寻找关爱,我在它耳朵后面热心地抓挠一番,来回的手进入了欢快的节奏。当然也有一些奇怪的夜晚,我们会集体嗑药,或者拉塞尔不得不缠上某个喝醉的摩托党,把那套颠覆三观的逻辑用在他身上。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恐惧。那一晚不同,石头围成的圈里火苗微弱。火灭的时候,没有人去注意,每个人激荡的能量都指向拉塞尔,他的行动如一条随时要崩断的橡皮筋。
汤姆明显有些不自在。我确定他习惯的是大学里的女孩子,她们做兼职,随身携带借书证,发梢有些分叉。海伦、唐娜还有苏珊都很粗野,身上散发出一种敌意的调子,连我也受了震动。我才度过和塔玛在一起的两个星期,探看、接近她所沉迷的打扮,有一把特制的尼龙刷,她只用在指甲上。我不想去注意汤姆的犹豫,每当唐娜直接对着他说话时,他脸上都会闪过一丝畏缩的阴影。
“但是米奇会改变主意的,对吗?”我问。等我终于看向汤姆时,他却没注意到,眼神越过了门廊。
看见拉塞尔熟悉的面孔,我试图说服自己农场还和往常一样,但当他拥抱我时,我发现他腮帮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弄脏了。是他的鬓胡,它们不像毛发一样一个点一个点地立着,而是平顺的。我凑近一看,发现那是画上去的,用的是木炭笔或眼线笔之类的东西。这个想法让我不安;这里面有种乖僻、一种欺骗的脆弱。好比我在佩塔卢马认识的一个男孩,他从商店偷化妆品来遮饰脸上的青春痘。拉塞尔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摩挲,传递来一小片能量。我说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生气。他的到来这么快就把这群人的注意力敲回来了,他们结队尾随着他,像一群毛糙不齐的小鸭子。我想把苏珊拉到身边,像过去那些日子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但她只是不温不火地笑了下,眼神恍惚,甩开,坚定地跟着拉塞尔。
拉塞尔那次打了海伦一巴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不得不做出让人不舒服的调整,眯起心灵的眼睛,好换个角度看事情。
我了解到拉塞尔连续几个星期都在骚扰米奇,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他派盖伊去打翻垃圾桶,米奇回家时就会看到草坪上乱丢着空瘪的麦片盒子、撕碎的蜡纸和沾着食物残渣儿的油亮的锡纸。米奇的看守人也看见拉塞尔出现过,只有一次——斯科特告诉米奇,他看见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就在那儿盯着。斯科特要他离开的时候,拉塞尔微笑起来,告诉斯科特他是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拉塞尔也曾在录音师家出现,死乞白赖地索要他和米奇商谈的录音带。这个人的妻子在家。后来她回忆道,门铃声让她生气:他们新生的婴儿在后面的卧室里睡觉。当她把门打开时,拉塞尔正穿着那身脏兮兮的Wrangler牛仔服站在那里,斜着眼笑。
“你不能耍拉塞尔的,”唐娜点点头说,“说的是一套,背地里又搞另一套。米奇不知道拉塞尔有多大能耐。拉塞尔连手指都不用抬一下。”
“就是这个,”拉塞尔说,他弹拨着一首快歌,“我刚写出来就火了。”
我试着想象卡洛琳回到父母家的情景,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卡洛琳安全地在别处,我没有再想下去。
吉他跑了调,比音准要低——他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急迫又狂乱。
“没事的,”苏珊说,“一辆去北方的卡车,我猜是门多西诺还是什么地方。她从别处认识他们的。”
“还有一首。”他说,摆弄着弦钮,然后漫不经心地拨出刺耳的声音。我想要抓住苏珊的眼神,但她瞄准了拉塞尔。“这是音乐的未来,”他在嘈杂声中说,“他们以为收音机上放了自己的歌,就知道什么是好的,但那都是狗屁。他们心中没有真正的爱。”
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商谈的事,因此她知道拉塞尔是谁,但她并不害怕,没有真的害怕。第一眼看上去,他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当她告诉拉塞尔她丈夫不在家时,他耸了耸肩。
“米奇吓坏了,谁知道为什么。他撒谎了。那些人,”苏珊说道,“那群他妈的笨蛋。”
“一眨眼我就能把带子拿走,”他说,收紧眼神越过她看去,“一进一出,就那么容易。”那时她才感到一丝危机,脚往旧拖鞋里抓深了,婴儿的咿呀声飘过厅来。
我太过震惊,一时间无法全部接收苏珊仇恨的凶恶神情:拉塞尔怎么会真的做不成交易?拉塞尔身上环绕着奇异电流的光环,他周围的空气都在轻轻低语,米奇怎么会看不见这些?不管拉塞尔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难道只对这一块地方起作用吗?但是苏珊浮夸的愤怒把我也召进去了。
“他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工作的地方。”她说。拉塞尔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