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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答,我没有东西可以抓。
康妮没说话。过去我们替梅感到难过,她有钱,但很可笑。不过,我知道现在是康妮替我感到难过,她看着我渴求彼得,即使他已远走,可能正计划着去波特兰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你和其他女孩一起,”我说,“然后上了一辆校车?”
“哈,”她往里面瞥了一眼说道,“他就是活该,真是个浑蛋。还顺利吗?”
我母亲一整天都在外面,只有喝酒这种例行的孤独排解法帮助我。奇怪的是,我的感觉原来这么容易就能变得不一样,原来有确切的方法可以软化悲伤的硬渣儿。我不停地喝着,喝到问题看上去简洁而美观,成了我可以欣赏的样子。我强迫自己爱上马天尼的味道,感到恶心时就放慢呼吸,最后我喉咙里咕噜着酸刺的东西,吐在了地毯上,再打扫干净,这样房间里就只剩下一股酸酸的、凝固的气味,我几乎有些喜欢这个味儿了。我打翻了一盏灯,给自己画上暗色调的眼妆,虽然手法很不熟练,却劲头十足,全神贯注。坐在母亲的带灯梳妆镜前,我不断调着各种灯光:办公室光线、白昼光线、黄昏光线。不同颜色的光在脸上变换,我惨白的面孔如幽灵一般,在一次又一次的咔嗒声中耗尽虚幻空洞的一天。
“很顺利,”我说,“而且他一点儿都没发现。”我为我们的合谋感到激动,好像通过这个我们成了一伙的。那个女孩的衣服扣子没扣全,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肚皮。她那么容易就唤起一种慵懒又肉欲的感觉,就像她的衣服是匆匆套上才出完汗的胴体。
我以前这样孤单过吗?有一整天的时间要消磨,没有一个人可以关心。我几乎把胸口里的痛楚当成了愉快。我告诉自己,现在要忙起来,把时间平滑地耗掉。我按照父亲教的方法做了一杯马天尼,苦艾酒晃到了手上,还有一些洒在桌上,我没去理会。我一直很讨厌马天尼酒杯——杯颈和滑稽的身形看起来很尴尬,就像那些用力过猛想有大人样的大人。我把酒倒进一个镶着金边的果汁杯子里,强迫自己喝下去,然后又做了一杯喝光了。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感到松弛而愉悦,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满溢的快乐中,我意识到那些家具一直都是那么丑陋,椅子像滴水嘴兽一样又重又老气。我发现寂静在空气中凝固,窗帘一直是拉着的。于是,我把它们都拉开,使劲把窗户撑起来。外面很热——我想,要是父亲在,又该噼里啪啦地说我把热气都放进来了——但我还是任由窗户开着。
“对了,我是苏珊。”她说。
结账后,那个男的看了我好一会儿。“你还是个孩子,”他说,“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那个女孩并不漂亮,再见到她时,我发现了这一点。是某种别的东西,就像我在演员约翰·休斯顿的女儿的照片中看到的那样,她的脸本来是个败笔,但有些其他的进程在起作用,比漂亮更吸引人。
那一刻我对他的厌恶一扫而光。“我不需要袋子。”我说,把卫生纸塞进我的包里。他找零时,我没有说话,他舔了舔嘴唇,像是要弹掉什么难以忍受的味道。
商店的走道在我眼里似乎完全陌生,酒让我的思绪飘忽不定。灯光闪烁不停,放陈了的马天尼酒躺在垃圾箱里,化妆品被分门别类,摆放成讨人喜欢的丰足、琳琅的样子。我打开一支口红的盖子,照我读到的那样把它抹在手腕上试色。门口响起了迎客的音乐,我抬头看去。是公园里的那个黑发女孩,她脚上穿一双牛仔运动鞋,身上的衣服是从肩膀那里剪去了袖子。激动传遍了我全身,我已经在试着想象要对她说什么了。她的突然出现使这一天似乎与“共时性”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光线的重量改变,角度有了新的倾斜。
看到我走过去,那个女孩一下子活跃起来。
“她觉得你挺垃圾的。”康妮说。她扭头对着窗户。我盯着蕾丝花边窗帘,那花边是我们十二岁时我帮康妮用胶水做的。我已经等了太久,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是个明显的错误,很清楚——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离开。我在楼下喉咙发紧地和康妮的父亲说了再见——他心不在焉地冲我点了下头——然后哐当哐当地骑着自行车到了街上。
“伊薇。”我伸出一只手,她却笑了,笑的样子让我明白握手是个错误动作,是规规矩矩的世界里空洞的象征。我脸红了。没有这些通常的礼节仪式,就很难知道该怎样动作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来代替它们。于是出现了一阵沉默:我搜肠刮肚地想要填补这段空白。
“我们可以三个一起看场电影。”我现在就像在奋力踩踏板,有任何一种牵引力都行,我需要一个抵御这个空虚夏天的堡垒。梅也不是那么糟糕,我告诉自己,虽然她戴着牙套,连糖或爆米花都不能吃。是的,我可以想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我不久前还见过你。”我说,“在Hi-Ho饭店附近。”
“梅挺好的,”康妮说,“很好。”
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旅馆里的大厅,那一间间文雅的阳光充沛的客房,你可以随意进入或离开。镇上有个男孩卖伪造的抽奖券而被抓住,于是在地下室里开枪自杀了。我没去想凝固的血块、湿乎乎的脑浆,而是想着他扣动扳机之前的解脱,那一刻世界是多么纯净,滤去了一切杂质。所有的失望,所有庸常的生活,带着它的惩罚与侮辱,都在一个利落的动作中成了多余之物。
“你拿到了?”
另一本书:一个银匠不小心把熔化的银子泼在了手臂上。他的胳膊和手上的伤口结痂又脱落,看起来差不多像被剥了皮,皮肤紧致、粉红、新鲜,没有毛发,也没有斑点。我想起威利和他的残肢,他挥舞着水管用温热的水冲洗车子,水落在柏油地面上聚成潭,又慢慢地蒸发掉。我装作自己的胳膊也被烧伤了,练习削橙子——从手掌一直到肘部都没有皮肤,也没有指甲。
我点点头,她用胳膊推着我,急匆匆地把我挤到街角。我几乎要相信自己真的偷了东西,我把包递给她,一阵兴奋使我的情绪高涨起来。
年轻的时候我会读那些我喜爱的书里的章节。宠坏的小女孩被秘密驱逐,发配往一个由小妖精统治的城市。小女孩穿着一条稚气的裙子,裸露着膝盖。木版画上是一座座黑暗的森林。小女孩被缚的画激起了我的快感,所以我必须分配好看这些画的时间。我希望自己也能画些类似的东西,比如某个人心灵深处可怕的景观,或者画下我在镇上看到的黑发女孩的脸——久久地端详她,直到看出她的五官是怎样组合在一起的。许多时候我迷失在自慰中,脸压进枕头里,感受到传出的一些爱抚。不一会儿,我会头疼,肌肉跳动,双腿虚弱地颤抖,大腿根部,内裤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