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庭园
妙香说:“阿聪消失了。我刚被绑上树,就感觉自己断成了两截,一截结冰,一截着火。我的白衣在风里摇晃,好似当年阿母在沙滩骑白马。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一些熟悉的脸变得陌生,看着我们的苦痛,他们露出笑容。园子里的生活早就不是天长地久的平安日子。阿母之死是我的第一关。父的消失是第二关。接下来,是我身骑白马走的第三关。我辨认出那个说话能算数的人,在我下方,我用大颗的眼泪击中他。我没有称手的工具,只是学着阿母的眼神,偏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就那样带泪凝视着他,嘴里喃喃承认,我不是园主的女儿,我只是个无父的婢女的孩子。我如一个被捕的梦,被吊在半空,慢慢蒸发水分,祈求着让我的双脚重新踏在现实的泥土上。我也明白过来,阿母她拥有的不多,但她精心使用到最好。那男人果然心软了,把我放了下来。我正求他劝众人放下管家伯,却听到断裂脆响。管家伯与一截树枝共同坠落,我同管家娘扑上去,可他磕到后脑,已然过身了。尸体被强行拖走,被焚化,扔入海里。三日后,阿聪才出现。”
管家说:“阿聪算是我们老来得子。将太太下葬后第二个月,妻头脑散乱去,身体发出臭汗酸味,而后才知有孕。那时我已经年逾半百,妻过了四十。孩子眼睛像母,面形随父,鼻子却像挂起的古画中人。那画是妻子家传下的,或许是先祖遗像。妻总说当年,先人从西方来。”
阿聪说:“妙香是个以幻梦为食的人,如今怎么办?我父母疲于面对无尽的审查,白日还需去西边拖板车修路面,只能叫我看好她。雕像被拖走的夜,我见妙香偷离庭园,走下山丘,经过墓园,一路走到码头,从白桥上灵巧攀爬下去,跳到碎石滩。我跟过去,她爬上船。我也跳上船。她惊讶,说本打算独自这样一直划一直划,然后到月娘下面,一头钻到海发亮的地方去。我说阿姐,那我陪你。她问,身后那花,是你放的?我说对,以后每日摘给你。她每日被罚跪时,我总想办法往她身边放些花。她说别放,你危险。我说,免惊,我甘愿。喉头发紧,我俩无声在海上漂。海色近于深绿。海是一个远大于我们的存在,摇晃着我们。那晚月亮一直缩在浓云背后,没出来。她作罢,把船划回岸边。”
“而此时,妙香姐的母亲美莲正在湖边踱步,她扬手将整把瓜子皮抖入园心的湖中,手腕处的胎记露出蛇皮质地。她穿的浓艳旗袍上一朵花压着另一朵花,满满当当地泼出来。她走到哪里,湖中滑溜溜的鲤鱼和乌龟就跟到哪里,像色彩斑斓的水影。自学会走路开始,我就忍不住冒冒失失地每日掐给她一蕊花,她便欣然收下,放在掌心揉捏成芬芳的香泥,然后向远处掷去。她会伸出细长鲜艳的指甲轻轻搔勾我的脸,然后说这胖小子从小就知道讨女人欢喜。只是后来,我不再追着她,而成了妙香姐的跟屁虫。”
妙香说:“那时我与阿聪总在夜里一起偷偷划船出海。经过这些年,我明白他不再是那个满地滚的小肉球了。他已是位少年人,高出我半个头,划船的手永不疲惫。我们去灯塔边、礁石上、桥墩上钓鱼。有时候管得严,我们不出海,就用手摸船底,那里结满彩鸾贝,带着孔雀翎的蓝绿光泽。阿聪有时也会潜入水中,用小刀轻轻撬,一次抓到一大把贝壳。他要是下去太久,我着急轻唤,阿聪就应声从水里浮出,灵巧的自然之子。我忍不住把阿聪看作海中精灵,整座海如同他慷慨的府库,在我们饥饿之时为我们摆设筵席。我们就在亚细亚石油公司码头的沙滩上,拿小锅烧火吃,贝慢慢展开身体,露出里面柔软的肉,砖红、浅橘、乳白皆有,自带着咸味汁水。只是这彩鸾贝多贱,一拉一大串,岛上的人过去从来不屑吃,觉得不金贵。可我们饿,尝起来异常鲜甜。”
阿聪说:“妙香姐的头发黑浓,像某种金属,从富裕的矿藏慷慨地生发出来。每一根都亮闪闪,连带着睫毛和眉毛,有种水涔涔的潮光。现在,她正倒在草坪荫凉处,大叶樟为她筛去烈阳。鹅黄雏菊穿过耳际,在她面庞撑开一把伞。她闭上的眼睛是两只薄陷阱,里面怀藏深渊。她总爱躺着造梦,当作耳后软枕。她的头发被无限的长草延伸,风吹过来时就是海上的卷浪。蚯蚓成了海鳗,柔软狡猾地钻来钻去。白蝶是海面上幼小的白翅浮鸥。她的笑声是整片海域的粼粼波光。我的拖鞋,拖成两只小小的船。我走路飘摇,我的心也飘啊飘。我在她浸泡的绿海上航行,却迟迟不敢靠近最中心的她。我踏住草,甚至轻轻踩住她被拉长的影子。她是所有风的来源,所有的风都带着她的香气。我就这样站着,她的好看让我害羞,我红着脸张望。我想叫阳光轻一点,不,不要叫醒我的妙香姐,等她自己情愿。突然,她睁开眼睛。妙香姐招手呼唤我,她说阿聪啊,我们来玩捉迷藏。”
阿聪说:“妙香总在光中。她水光蒙眬的眼睛。她被月光描绘出的及腰长发。她每一颗指甲发出的晶莹微光。她转过脸,说出的每一个词句,像萤虫,在空气里飘浮。我用耳蜗,去收集那叮咚作响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我的脑中凝聚成烛火,因此我的面皮发亮。她随小船轻摇,起伏的身形是一段曲子,我多希望能亲口唱出。我望着她,感觉喉咙干痒,不可自控地咳嗽起来。后来我才明白,爱上一个人时,心里会突然弥漫出一种深重严肃的寂寞——再解不了的渴。我有些羞惭,我与她有十年追不上的距离,因此我无力对她说爱。但我想我可以知足,在那毫无喜乐的离别之日到来之前,我们俩尽情活着。”
管家说:“哀哉,美莲是如此的女人,连罪和死都恋慕她。土匪头子被枪毙的消息传来后,有许多人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想扒他皮吃他肉的人太多了。哀哉,先前居首位的,现在堕地如泥。土匪在这里曾经造了一座巨型坟墓,每一侧尖顶门廊都刻着漆黑的蕨类,本想着百年之后足享风光。如今他尸身却在他的家乡被毁,并未入葬。涌入的人们,用炸药把坟墓炸成碎渣,然后狂欢似的在里面寻宝,无所获后便扩散开来,在园中抢掠所剩无几的物资。妻心疼地抱住阿聪和妙香,让他们捂住嘴别出声,别出声。我看见美莲在住所二层,一双冷光潋滟的眼睛盯着,眼神里抖落出滚烫的红幡。”
阿聪说:“有些林中种子,刚出天日时,就明白体内没有成为挺拔大树的材料,于是就以自身的孱弱放射网罗,缠绊、攀援、绵延。那是自然里另一种缓慢流淌的巨蟒。我每日都需清理园中的爬山虎,那些附着在红砖墙上的细爪,常以令我惊奇的力量反抗。美莲的手臂,就是有力的藤蔓,只要给她一截树干,她的身体就会变得绵软却不可挣脱,像浸水的布匹。这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她坦然决定如此过一生。一株蜿蜒却坚硬的藤,一种结冰的火。一旦失去可倚仗的外在,她果断地决定不再活。母亲的身份也不足以拦阻她,她的懦弱过于强悍。”
妙香说:“那个暴风雨之夜,母亲美莲把手腕割破,浸泡在园子中心的莲池。血的丝线从她身边蔓延开,她漂浮在刻满斑纹的血湖上。管家伯发现她后,把她从湖里捞起。她吃了一肚子花,嘴里含着没有嚼尽的花瓣。是园里致幻的曼陀罗。我才想起,自己在园子的草地上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母亲捧着一只素白瓷盆,在日头照耀下熠熠生辉。她就那样稀松平常地嚼着。一整盆撕碎的花朵,她嚼得发脆。母亲入殓后,我也想摘花尝尝,被管家伯拦下了,让阿聪看着我,然后管家伯自己把园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所有曼陀罗都连根挖出,在园中湖边烧成灰烬。我说,我不是要死,只是好奇阿母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还持续不断地往嘴里塞这些脆生生要命的白花。阿母是在幻觉里寻开心,还是真的想死?是她本来就想死,借着花来壮胆,还是她本不想死,花却诱她幻梦之中割破手,走入池子?她是一个太美丽的女人。于是旁人总想争着替她述说。有人说她是为了保住园子。有人说她任性,不想受苦。我想其实她是殉情的土匪婆,吞咽着幻觉,继续在死亡的阴间追随她真正的爱侣。母亲是一团死地里的鬼火,下落阴间便会烧得更艳。”
妙香说:“那土匪的脑袋像颗番荔枝。人都说他枪战里被削掉半个头颅,而后就用纯金给自己造了半个脑壳。我母亲美莲与他彻夜饮酒,以致赤身露体,大叫着吃吧喝吧,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我不愿意见到他俩,这白色庭园是起伏的帐幕,我在里面躲藏。土匪不在的时候,母亲成了园子的王,在中心的小湖泊搭台让人来唱歌仔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园子湖里冒出了许多烟灰色的蟾蜍,跟唱戏的人比嗓门大,还有的跳到演员头顶。母亲的笑声总会灌满园子,像一只最聒噪的蛙。比起听戏,她更愿意看人出丑。我有时去找她,希望她不要与那金脑袋再来往,最终总忍不住争吵。她却不恼,只是说,我倒是希望,你往后比我强。那阵子,管家伯出来治理蛙灾,死掉的蟾蜍堆成一座座湿答答的山峦,它们黏腻地融化在一起。随后埋它们的地方竟冒出一株株肉粉色的曼陀罗,花朵倒挂下来摇曳如钟摆。”
阿聪说:“妙香给美莲尸体入殓时,忍不住责备她,安怎这样任性,抛下自己的独女。但尸体笑吟吟的,不辩解。我帮忙摘来满园残余的玉兰,放入她的棺材,用风信子和蛇莓遮盖发白的脖颈,在她手中放入无尽夏的花球。我总想以自然之物来遮掩死的毒钩。她总是爱漂亮,应该隆重美丽地走。其实我明白,若无美莲,哪有我们在园中的平安。她这样莴笋般爽脆的、言行一致的人,到底世间少有。我对她有些怀念,美莲在的时候,整座园子被搅动沸腾,声音噗噗蹿,而她走了,这片水土就凝住了。”
妙香说:“我仰面躺在草地上,闭眼想象父亲的脚步。他如何走过湿软的草地,如何看见我然后笑着皱眉。我撒娇似的不肯起来,他就陪我一起躺卧,与我一起在热天里回忆冰凉日子。那时候父亲府中人满,我母亲连妾都不是,只能搬到山丘上的庭园。叶氏府,那是父亲的住所,我从未到过,但我薄薄的眼皮如同帐幕,轻易就帮我进入那个靠海的府邸中。用人们端着闪耀光辉的白瓷瓶,里面装着微波荡漾的热牛奶,长长的庭廊挂满带流苏的灯笼,大宅深处有南音琵琶、拍板与洞箫。我突然睁开了眼睛,阿聪在向我靠近。”
妙香说:“我总在白色庭园的幻梦里不肯出来,没想到庭园之外的大海有这么多珍奇宝贝。一日,我们坐在沙滩上,突然有一支黑色军队从海中浮出。阿聪说,这就是‘六月鲎,爬上灶’。沙滩上仿佛有数百只倒扣的锅在移动。雌鲎像一叶扁船,背上驮着体型较小的雄鲎,从蓝黑色的海里到潮间带的沙土上打洞产卵。那对我真是件新奇的事,女子护卫男子。阿聪轻易就能抓到一对又一对的鲎,用银色的刀子剥开它们,翻过来放在火上烤,香味随着爆裂声炸开。后来我常想,是否那一夜我吃下了太多的鲎卵,那些蓝色血液的母亲,最终在时间的潮水里,以愤怒的尖刺向我的身体发动报复。因此,余生的日子里,我才无法孕育儿女。但那些在火中毕毕剥剥烤至金黄的卵,发出难以抵抗的诱惑,催促着我们的口舌。我感觉自己是一匹被唇齿牵引着,奋不顾身向前嚼的疯马。我们吃啊吃。海中的儿女被我们吃啊吃。嘴巴好像在放鞭炮。吃到后来,肚子饱胀嘴巴发酸都还停不住。我们纵情地咀嚼埋藏生命的卵,而我们自己的生命又被谁在咀嚼?突然间,我感到惊恐。我想到,就算这样放纵地吃,第二天还是要再饿的。未来是个无底洞,令我觉得恐怖。”
阿聪说:“无子女的这些年,我父母把妙香姐当作契女儿。妙香姐的母亲不爱照顾孩子,都是我父母在照应。如今他们有了我,妙香姐也常帮忙照看,与我相疼相爱护,我们之间有十岁距离。我阿母总说妙香姐太爱眠梦,以后总要吃苦。无论如何,她在这个逐渐荒弃的庭园里长大,整个人如同从草木里剥落而出的一只白玉蝉。”
管家说:“哀哉,将一切都夺去后,人们开始连想象中的也要得到。不知是谁开始传说,园主夫人的棺材里满是财宝,足以将整座岛屿照亮。于是人们来问我棺材的下落,我只觉得荒唐,我为太太拾骨时,陶瓮里能装下什么呢?不就是脚趾、腿骨、腰骨、脊椎、手骨、头骨吗?这些哪个人身上没有呢?非要打扰死者的安宁。人们不相信死,也不尊重死。我无言,于是被绑上了古榕。众人说妙香是园主之女,也被绑上树。幸好过不久,妙香先被放下去,只留我在树上。哀哉,妻跪在树下无助落泪,我看着她,心里想着有你在,番薯可比山珍海味。我想她能听懂。阿聪不在是好的,免我多担心。受缚一天后,所有的理性都从脚尖流走。我开始感觉自己慢慢变成沙子。脚成了沙子,腰成了沙子,头脑也慢慢从凝聚的固体变成流动的沙子。或许我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沙漏。我在一颗颗瓦解,先是下坠,而后上升。疼痛在消失,我感觉温暖舒适。我始终闭口不言,用沉默得胜,直到最后荣耀的时刻来临。求你,求你纪念我如茵陈苦胆的日子。”
妙香说:“我会说,我是园主的女儿。灯笼花和牵牛疯长,甚至联合起来吞没了假山,把庭园拧成了一座荒草和野花的迷宫。就在迷宫里,我不费力气地长大。一日,我坐在花园的海滩边玩沙子,捏出父亲的样子。我认定自己的父亲就是叶先生,我知道时间完全对不上,我是在叶先生离开两年后出生的。但我认父的动作,不应被这小小差异影响。我手头有足够的照片,供我足够的幻梦纤维编织到故事里,跟捏造出来的父亲纽结在一起。父亲坐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目光炯炯,他身下的那只凳子我常坐。父亲站在南洋的街头,戴怪模怪样的帽子。父亲参加英国人的化装舞会,脸上遮着侠盗一样的眼罩。还有园中那座青铜雕像,我常常爬上去倚靠他。这就是我熟悉的亲人,是我的父。我的母亲美莲,不愿意承认我,好像我不在她面前晃,她就依然可以是个无忧放纵的女人。”
管家说:“哀哉,园子往昔的荣光,靠我们夫妻二人是护持不了的。家仆都已散去,我们需要用双手去劳苦,用滴落的汗去换粮食。一日,那金头颅的土匪来了。那个杀人焚村,广种罂粟,却又慈手兴办学校和医院的悍匪。我们有祸了!土匪来了,说要租下园子。我要拒绝,美莲按住我,自己出来挡他,说勿要乱想。他说那我就抢下来。美莲曾对我们说,她依稀认出,这人是荷花舞厅早年的落魄汉,被她赠过一盏茶。他粗硬地握住美莲的手,让她跟着他在园里胡乱开枪。土匪说,只要美莲喜欢,就可以在一切物件上面轰出一个洞,以弹孔重新发明世界。他高声说你趴下,伏在我下面,我就把世界给你。美莲最终顺从了。他住了进来,身后跟着遭他刀杀的浩荡灵魂,拖出长长的血迹,义人与罪人的血混在一起。我们无力反抗,只能继续照顾园子,那是我们的本分。”
管家说:“哀哉,美莲死后的七年,园子越发破败。我们在园中种植粮食,采摘蔬叶,去海边捞鱼抓贝,所有的乐音中止,我们每日不得安息。靠着过去积攒的钱款,我们省吃俭用,谨慎度日。妙香就在这破败里成人。奇怪的是,妙香还真有几分像离开的园主,或许是因为她每日都要去到园主塑像那里,似乎在与之交谈,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倚靠着那雕像。我本想劝她,可妻子提醒我,她已无父无母,我们不当撤去人最后的梯子。我与妻的力量逐渐衰败,只尽力在园主的嘱托上忠心,却总是力有不逮。妙香与阿聪尚有漫长年岁,我们只愿他们能等到有盼望的日子到来。”
“风声变了的时候,老爷其实也问过我母亲,要不要一起走。可她偏要骄纵,太喜爱这花园,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了。她说没在怕,选择了留下。我母亲美莲无拘无束地享乐过一阵子。在沙滩上租来马驹沿着波浪骑,去荷花舞厅亮晶晶的舞池中心跳几支舞,到外国人开的红砖饭店顶楼喝茶,她要一遍遍强调那时候的红茶,加的都是岛上牛奶场运过来的当日鲜奶。这段日子极其短暂,瞬间如飞而去。在飞翔的日子里,她的身体鼓胀起来,意外结出一个孩子。初见我时,她哭了,心里愤恨。但随后,她恢复了身段,就把我当作一个梦中来的朋友,不太在意,也不再记恨。”
妙香说:“人世的击打并未止息,弥散在人群之上的波涛渐勇,开始向洁白的园子再度发起袭击。这几年,白色庭园进一步荒下去,围墙和亭台被拆毁了,成了许多人家中的灶台。家具和内饰被拆毁了,成为鼎下煮粥的炉火。余剩的布匹和器皿都被卷走刮尽。所有的乐器被砸成碎片,发出冲动的乐音。最后,园里唯一的铜像也被拉出去游街。远方暗的街上,人群肆意往来。眼见他们拆毁我的梦境,我疯子般冲上去反抗,被人拖下,受罚连续一个月,每天跪在庭园门口自省。我知道雕像回不来了,跟我母亲一样。”
妙香说:“我母亲本在上海唱歌为生,被人带回岛上,当作物件赠给老爷。馈赠者并非出于友情,更多出于权势和面子,他说如遭拒绝,他就将这件礼品砸碎。老爷的仁厚让他接纳了我母亲。这个家里,老爷是商人,太太是官家小姐,商人听官家的。母亲见了太太,美莲这名字就是太太赐的。名字定了,一切也就尘埃落定。在岛上,花名都是贱名,就算叫牡丹,一听也是丫鬟。太太没有为难母亲,虽然不让她进门做妾,但允许她在远离宅邸的山丘庭园里住。那已经是太太的最后一年,把我母亲美莲安置好后没几个月,太太就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