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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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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香说:“所以我们等等。再等等。”

阿聪说:“每年春来之时,我要把自己的心雕刻给妙香。我是说,水仙。我决定把自己的心埋入地下的水仙。水仙每年都是新鲜的,从幽深的厚土中探出嫩生的茎蕾,每一年我会默默雕刻它们的身躯,把自己的心意和幻想注入根系,让水仙在苦痛中淬炼出碧绿蜿蜒的叶子,迸射的花蕊香气直冲耳后。我欢喜见妙香的生命充满赏心乐事,哪怕需要把每个日子深埋在密闭之处。明日她要参加婚礼,这让我们都悲恸不已。她决心替我们受苦,毅然走入苦难中。这让我感到自己不配爱她。我想在一个吻后,放下对她索求的念头,只想懂得她,然后向前,走出自己的路,携带着她注入的气息。我俯身向她。”

妙香说:“我是园主女儿。”

妙香说:“天空中,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天空下,阿聪和我也坐在一起。这是半明半暗、不早不晚的时刻。有风从砖墙那里吹过来,把阿聪身上软软的味道都吹进鼻子里。他的头发、耳朵、脖子、肩膀都绘上了温柔的金线。砖屑也进了眼睛。太丢脸了,他可不要以为我看落日看哭了。轻轻的,眼皮上有柔软的触碰。他的嘴唇。这孩子,竟让我心脏狂突,眼睛半眯半睁,感觉金绒绒的落日有一座山那么大。随后是慌乱的片段,我失忆了,失聪了,失语了,就记得我俩无声坐着。天暗了,风有些凉,各人打算回各人的家。可是,突然降下的雨,让我们有借口停留。”

阿聪说:“我是管家之子。”

阿聪说:“树荫之外,世界在雨幕里分裂成两条道路。一条路走入婚姻,每日落雨冷霜霜。一条路切断留恋,每年重复雕刻水仙。但这岛屿的路总会交叉。自然与眠梦常常交缠。我们坐在树下,暂时还看不到未来数十年的轨迹,但我们都知道,每条路都不会容易,若不是那样,我们还会以为自己是白色庭园里无忧的孩子。如今我们说,等雨停就走。”

“日子如何过下去?园子下个月就要被收走,阿聪和管家娘每日愁苦。我却告诉他们,我收下了定情物,就要结婚了。正是与放我下来的那人结婚。不要害怕,今后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他也同意让你们有地方住,有事做。但那人不希望我再与你们多来往,我们接下来,要各自找好活下去的路。管家娘急切地拉我的手,叫我不要傻,莫将一生的幸福放给水流去。我摇头,自己是时候结束眠梦,离开白色庭园了。荣光早已离开这里,残破的砖墙让梦境漏风。这里已经不属于我,其实从未属于过,我只是蒙了恩的暂住者。”

妙香说:“太太的棺,竟然就这样停了十二年。管家的妻子常在棺材边躺卧行走,捡拾落花。有一日,睡去后,感觉有人轻抚面庞。睁眼,是一位慈秀的太太,嘱咐她秋季天凉,海风日盛,还是找有遮盖处早早入眠,莫再流连。醒来,跟我们众人说梦。管家沉默多时,觉得其妻所说的梦中人,正是太太模样。可她此前从未见过太太。管家犹豫三天,最终在园里找了花木掩映之处,让太太入土为安。这地点管家谁都不讲,哪怕在十几年后,他在街心公园里被吊起抽打,都没有说过一句。多年后风波平稳,园子也早就收归国有,阿聪才在上面竖起了一面乌金石碑。这是他父亲当年偷偷叫他保守的秘密。”

阿聪说:“婚姻,是一面旗帜。新郎的白色旗帜,覆盖在新娘的脸庞和身体上,就像岛上的那些黑白照片里那样。那须是一个挺拔的男子,有鸽子温润的眼、檀香木做的躯干、磐石雕刻的手掌,他是日头,是丰盛的果树,是执掌权杖的人。而我呢,我站在妙香十年的步伐之外,我站在父亲出事的街心公园之外,我是一个没有旗帜的人,我甚至都还不算一个男人。妙香是一颗自足的星,我无力为她添上什么来加增她的荣美。我无力挽留,我更无力拒绝她用婚姻换来的帮助。或许不仅仅因为我们之间有十年的距离,还因为她一直都是远远胜过我的一个珍贵灵魂。爱,让我又冷又热,永远孤独又永远有伴。”

管家说:“太太死后,林家离开园子前的最后一秋,叶先生买来千盆巨型白菊。就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瘦石疏苔之上,花朵堆积如雪山,每一朵菊花都大如面庞,每片花瓣都是苍白灵巧的手指,在海风里一刻不停地朝天空抓挠。老爷让每位来宾作诗,小诗可换盆花,我亦得花两盆。所有花散尽之后,老爷连烧了三天书稿,带着所有子女乘船离去了。临走前,老爷告诉我,继续照看人去楼空的家里和庭园,他们会从国外寄钱回来,等局势稳定就回岛上。记得务必照管好太太的棺木,其余随势而行。随后主仆码头话别。头七年还有钱辗转从海外流入,后面时间越拖越久,逐渐也就没了。丰年积攒的,被瘦年吞吃了。但我还是守着园子,直到死前最后一天。”

妙香说:“于是我走出去,缓步离开园子,心里生出无限留恋。我终于真心承认,阿母是一位可敬的漂亮女人,我恐怕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也会想念那位遥远的父亲,这情感不因为铜像的坠落,不因我口舌的否认而消失。恰恰是过去的塑像反而限制了他的形象。我忍不住坐在园中那棵大叶樟下,它在园子建成之前就存在了,我们众人都消失之后,它也依然存在,于是我伸手摸它,希望触碰到更持久的生命。我想到,时间悠长,天地间有个岛屿。每个人的呼吸只是瞬息,岛屿也不过多存在一阵子,但每个人的灵魂又与某种永恒相连。其中的奥秘,人不能测透。我想,我也如阿聪一样,爱着这自然中的造物了。”

管家说:“我是白色庭园的管家。”

妙香说:“是的,我们原本是说,等等,等雨停了再走。可雨早停了。幸好,我们头上这棵巨型茂密的大叶樟,还拥有千万片潮湿的叶子,挂着千万颗饱满的水滴。我们并肩,等它们一粒一粒,闪闪发光地坠落。”

妙香说:“山丘顶上是白色庭园。”

阿聪说:“雨下在肩头。雨落在眼睫上。”

阿聪说:“光彩街上有山丘。”

阿聪说:“正逢叶太太四十大寿,叶先生欢喜地将石料运到岛上,在山丘上建了一座白色庭园,当作寿礼庆祝。叶先生和太太虽然恩爱,可惜园子建成三年后,叶太太就病逝了。叶先生悲痛,停棺于白园不肯下葬,每月初一和十五,令我管家父亲拿白瓷碎末与清漆混合,一层层漆棺。叶太太棺材密实,毫无异味,反倒因为停棺的亭子四周繁密的桂花和缅栀子而显得清香宜人。”

阿聪说:“我追上了妙香,我想跟她说,等等,不急着走。但我还没说出口,她已经听到了,与我并肩坐在树下,足边是我培育水仙花球的地方。空气湿重,我想到如今季节迟延,春天不来了。我才十多岁,正是人们眼里最矫揉造作、最不负责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挽留,于是我没有说出湿乎乎的话。我只是告诉妙香,我消失的三天去了哪里。去了天上。我循着声音,爬上天空中降下的梯子。我去寻找父亲,一路直达云间,然后从高空坠落。我跌到沙滩上,沙子钉入我的手掌,但我还活着。她看着,她听着,她竟依然相信我。她拿过我的手,看掌心里镶嵌的金色沙砾,她身上蒸腾的香气吹拂我,我感觉自己在蜕皮,我即将脱下这身光滑无垢的身体,换上一层幻梦的毛皮。我不敢动,只是听到内里传来的剥落声。我想,我也如妙香一样,成了喜爱做梦的人了。”

妙香说:“园主早年在吕宋买下了整片珍珠岩矿场。有一日,突然飞来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形似鹭鹤却毫无斑点,悬停在矿场边那棵百年条纹乌木上。原本那一带是密密匝匝的乌木林,后来都被砍尽做成黑檀木家具,这是余留的最后一棵树。这鸟钻入枝头,两只细脚灵巧摇摆,翅膀像细卷波浪,在惨白日光下,它竟逐渐变得全身红黑斑点交加。随后是一段嘶叫,声如雨夜海豚,既有水声又带高音鸣啼。所有矿场工人都忍不住停工,三三两两聚拢过来,谛听之间,有人看见幻象,有冰河雪女乘坐薄薄莲花舟。可鸣唱猝然停下,怪鸟绕树三圈,直击地面,鸟头如莲雾爆开,血点四溅。矿工中有当地土著,报告监工后众人大喜,在鸟血喷溅的范围连日下挖,得一处清凉洁白的冰晶矿藏,日间吸吮阳光调节凉热,夜晚依旧闪亮发光,摸上去温润细滑。”

妙香说:“那少年在树下颤抖,像只鹿。我望见明日的婚礼,像一枚精致的白色贝壳,将我封存起来。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我要一段像父亲那样长久稳定的婚姻,我愿意守住承诺。可我到底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在危急的高空顺着情势勇敢地冲撞下去,砸出满地光焰,那已是我能抓到的最好了。我即将步入森严的墓穴,那日的男子就是守墓人。我不能携带活着的气息进入坟冢,所以要先把灵魂保存在这里,埋入树下,埋入水仙花球中。这满园冰凉的石头可以为灵魂保鲜。哪怕躯体死去,灵魂的碎片依然可以发出独白的声音。我会一日日拖走自己的遗骸,一步步推着肉体向前走,或许能等来复活的日子。”

管家说:“阿聪是我的儿子。而妙香却并非园主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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