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雨暝
“园子的工作也不错的。”舅舅给妈妈泡了铁观音,招手也让我去喝一杯。
微光中,我看见外曾祖父的照片变得凹凸不平。他在墙上跟我说,这里太热了,应该装空调。我说,讲真的,阿嬷怎么一下就发现我拿了饼干。他说,怀疑我是很没道理,你自己招来那么多蚂蚁。我说都怪你那时候种芒果树,现在生了好多虫!蚂蚁、白蚁、果蝇还有蟑螂!他说我知道,我也后悔,经常有虫子从我相框边爬过去。我说那还算好的了,我那天洗澡,一只超大的白斑蟑螂飞到我背上,甩都甩不掉!他说阿丽小时候胆子比你大,抓起蟑螂就撕成两半。我说阿祖,阿嬷现在更猛,一扇子下去可以直接打死五只。他看着床上的阿嬷说,阿丽长大了。水把你的脸弄湿了,我说。
“伊给我骂……”我走出门的时候,妈妈跟舅舅正在庭院里低声说话。爸爸上夜班,在睡觉,这个时段谁都不准发出大声音。我被结结实实用蓝白拖揍过几次的。
妈妈在家里两个月了,每天跟黏在地板上的芒果作战,要不就是催我写暑假作业。我也很希望,阿嬷赶快给她找到那座海边花园的工作。应该没问题的吧?那个园子,别人都要买三块钱的票才能进去,阿嬷总是拉着我径直往里走,看门的人都是熟人,也都没拦。偶尔有新来的,叫阿嬷去买票,阿嬷就用赤趴趴的眼神给他瞪过去:“恁阿嬷的,这里是我家亲戚捐的,需要什么门票?”旁边就会有人冲出来不停道歉把新来的拉到一边,说着:“阿丽姨,歹势歹势歹势<sup><a href="#footnote-3-205" id="noteref-3-205">[3]</a></sup>……”免得要被阿嬷在门口高声问候三十分钟。阿嬷上嘴唇中间长了一颗大痣,邻人都说她嘴唇一粒珠,讲话不认输。阿嬷自己说,那些少年仔都要怕她,他们懂什么?他们的阿公年轻时,都肖想<sup><a href="#footnote-3-292" id="noteref-3-292">[4]</a></sup>追我呢!她当年可是水当当<sup><a href="#footnote-3-305" id="noteref-3-305">[5]</a></sup>的岛屿一枝花。
“我没想让阿禾,一瓶乐百氏喝两礼拜,吃块饼干还要靠偷拿!”妈妈指了指我。
舅舅家在巷子对面不远处,开起了食杂店,表哥有喝不完的乐百氏了。玻璃柜里面摆着萝卜丝、烤鱼串、旺旺仙贝、沙嗲牛肉干,炒黄豆很香很好吃。还有一种带着亮塑料尾巴的弹力球,往地上一扔,嗖地飞上天。
“只要我在,就别想!”阿嬷把手里的蒲扇扔到地上。我赶紧去捡起来,放进她手里。爸爸过去在妈妈耳边说话,试图把她拉回房间。
下过雨后,天气越发热了。天井里的芒果树,是外曾祖父种下的,已经一百多年了,结出黄翅鱼那么大的芒果。常要小心,果子砸到头很痛。掉到地上的时候,就是一摊香气酸甜的黄泥,里面爬满了果蝇幼虫,看得我浑身发痒。夏天老厝的房檐翘角、海浪型屋顶、天井红砖地面都铺满芒果的香气、黏糊糊的果泥,还有按照节奏蠕动的胖白虫。
曲奇饼。啧啧啧,曲奇饼。
就这样,这台风在我们这里连续逛了两天,爸爸因此连续两天不用上夜班。我问他,这几天老芒果树摇得那么用力,会不会倒。爸爸说,树头站乎在,不惊树尾作风台。我说,啥咪?他说,意思是,你看只要树根还稳稳在,树枝摇再凶都不用怕。我说老爸你好有文化。他说这个是你阿嬷教的。
表哥在旁边把能翻的都翻了,也没什么新玩意儿。不好玩!他大叫。算了,吃点东西。他从裤兜掏出一小包瓜子,分给我三颗。我仔细吃完以后,再伸手,他就不给了。要吃自己去买,他说。竟然还给我在那里叉腰,很得意的样子。我跟他说我家有更高级的东西,是他整个食杂店都找不到的。他不信。我说是南洋的亲戚寄过来的。他说那种苦得要命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我说不是,是一整铁盒的曲奇饼。
我们俩蹲在天井里看雨的时候,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第一箱,旧衣服。第二箱,字画。没趣。第三箱,乱七八糟的文件。我随便翻开其中一本相册,看到里面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连衣裙,烫了卷头毛,眼睛跟龙眼核一样大而发亮。照片下面写着“爱女阿丽”。阿丽,这是阿嬷小时候?我看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吃惊,原来阿嬷也不是一直那么老。另外还有一张,在这老厝庭院里,盘髻的长衫女人抱着那小女孩,旁边站着穿西装的男人。哦,是阿嬷跟她的爸爸妈妈。那时候芒果树还没长多高呢。
“没把老厝顾好,才是下败!”妈妈对着爸爸又喊了一句。
“一瓶乐百氏,鹭禾可以喝两礼拜。”妈妈缩在客厅的角落里,好像在夸我。
“好啦,别说了!”爸爸赶紧把她拖走。
傻表哥拿着一瓶乐百氏在喝,舅舅瞪了他两眼,他才从裤兜里甩给我另一瓶。这可是了不起的东西,好喝得要命,我用吸管轻轻嘬了一口,余下的倒在小碟子里放速冻。冻成硬块后一次舔几口就很满足,可以吃很久。
阿嬷叉着手站在原地,头昂着,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我哇地用力哭了,阿嬷和妈妈第一次这样吵架,果然还是因为我吃了饼干。夜深的时候,雨更猛了,用力伸手抽大地的耳光,然后开始打雷,炸得我寒毛直立,感觉怪兽就快出场了。我不敢回自己房间睡觉,就硬窝在阿嬷床上。她紧紧蜷成一团,像个干瘪的句号。看着她的背,呼,吸,呼,吸,起伏着,我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身体边缘,自己就这样安宁下来,陷入迷糊中。
“妈,现在很多人都这样赚!不然老厝已经这样了,我们都没能力修理!”
我俩在庭院玩亡命追追追,妈妈说他们在聊正事,小孩不要吵,所以我们就只好去杂物间玩探险。杂物间的锁早就烂了,一敲就开,只是里面有股老味,平常我都不爱进去。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跟表哥去里面翻翻。其实房间挺大的,但是里面挤满了窗框、门扇板,还有各种桌椅交错叠在一起。爸爸也说过这些都是垃圾,早该清掉了。可是他一说这话,阿嬷就会马上生气。房间又不是不够住!这些东西谁也不许动!然后就一直留了下来。我跟表哥最喜欢去杂物间深处,那里有一只发黄的浴缸。表哥说你那个曾祖父还挺洋派,学番仔搞什么浴缸。现在那个大浴缸里放着一只破掉的洋灯,鹅黄灯罩外面有深橘色流苏。还有生了铜锈的破钟,据阿嬷说新买的时候,钟里的小人还会走来走去。还有三只碎石雕,好像是寿桃什么的,但是一碰就掉碎屑。再往下探索,就是几个木箱。杂物间里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摸过了,就剩这几个箱子从来没打开过,今天难得阿嬷不在,妈妈又不管我们,干脆就来玩一下。
“下败,下败!开门做外猴生意,给祖先没面子!”
阿嬷出门后,舅舅带着表哥来我家。
我转过头看了我爸一眼,他缩紧了脖子,估计也不能不听见。早些时候,阿嬷把冒雨来看房的陈老板夫妇硬是撵了出去。爸爸拉着我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