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雨暝
陈老板帮我们重修老厝。老厝被分成两个部分,右边三分之一留给我们一家住,左边三分之二开起了干果店,卖龙眼干、鱼干和鱿鱼干。天井里的芒果树,依然长满果蝇,打药都除不完,后来就被砍掉了。雨天的蛾子,于是渐渐少了许多。没有树遮挡的天井,每天在阳光里晒着海货,香滚滚。游客可以进来参观,顺便买点东西走。妈妈在店里帮忙,生意很好。她每个月都给我五块钱零花,我经常到表哥面前摆阔。阿嬷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说是台风天冷到了,还受了惊。那个雨夜之后,她似乎被泡肿了一些。
今天很奇怪,妈妈没去管漏水。爸爸照例去上夜班,只有阿嬷,用木屐轻踢了我的屁股:“鹭禾,紧去摆盆仔!”
不过很快,阿嬷就又精神抖擞地过起日子。有一天她带我坐轮船,还坐了公交车,去了一个很远地方,我晕车晕得想吐。下车后又跟着她爬到半山,她喜气洋洋地叫我看。
有些邻人也惊慌地冲过来敲门,爸爸把木门打开,他们看见我们全家都在,才放心下来。
“下败!”是阿嬷,声音穿过大雨,从木窗湿漉漉地飞了进来。
“人没代志<sup><a href="#footnote-3-5" id="noteref-3-5">[6]</a></sup>就好。”每个人都这么说。
客厅右边是阿嬷的房间。走进去的时候我差点绊倒,一块地砖空鼓了起来,我熟练地把它顺势踩碎。阿嬷房间里,她爸爸穿着西装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下面一个五斗柜摆着塑料菊花,淡黄有些褪色。我听见水滴声,雨水早就渗进了黑铁相框,水痕划过她爸爸的脸,再啪嗒打在花瓶里。这个人,闽南语里我该叫他阿祖,但又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阿嬷的爸爸而已,听她说早年去了吕宋,也就是现在的菲律宾做生意,所以才有钱回来买了这个大厝。那时候,他就住在这间客厅左边的主人房里。阿嬷说,她爸爸在吕宋娶了番仔婆<sup><a href="#footnote-3-235" id="noteref-3-235">[2]</a></sup>,有另一个家。不过,每年的生活费都是按时给,一直到最后他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
阿嬷,她站在芒果树和桂树的中间,老水缸在她身后蓄满了雨水。人们哄哄闹闹。安怎台风天没倒,雨停了才倒?这厝真正大,我每次路过都没进来过。哎哟全家都这样赤脚站着,不要冷到了!这里先不要住了,修好再搬进来,不然出人命啊!这个厝很多年了,刚建起来的时候真正好看,现在竟然这样。修理也是一大笔钱!先联系那些北仔拖板车的,起码要十车!别搁说了,也不是你家,不要假会<sup><a href="#footnote-3-176" id="noteref-3-176">[7]</a></sup>!出什么事情了?人怎样?哎哟你才刚过来,我给你讲啊……
后来尿把我憋醒,都怪睡前打雷,害我不敢去厕所。我挣扎着起身,发现雨已经停了。世界一片安静。我轻轻下床,赤脚走过客厅,拐到左护厝的厕所。我把热乎乎的尿排空,然后卟噜地放了一个水屁。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阿嬷房间里浓浓的樟脑丸味,总让我昏昏欲睡。
然后“嘭”!然后“唰”……然后黄色的烟雾弥漫过来。
是——“婚”“飞”。老师用力又念了一遍。她说水蛾们一边飞一边结婚,然后翅膀就会脱落,双双掉在地上,钻进黑噜噜的地下,再也不出来。
我冲出厕所,在月光里,看见对面冒出黄烟。右护厝全塌了,杂物间和我的房间灌满了黄土。
我抬头,看见客厅有个新的漏水点,而且,老字画发霉了。一共两幅,是用很奇怪的字体写的,阿嬷说是先人传下来的。上面的字没人看得懂,但阿嬷硬要挂。有时候穿堂风大,字画的卷轴就飘起来,回落的时候,底下的木棒就敲墙,咔咔咔,那一片墙上被敲得坑坑洼洼。
阿嬷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和妈妈尖叫着冲过去,全家人把她抱起来。
下岗。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大概是一个跟“婚飞”一样难懂的词。
过了不久,家里开起了店。
我侧过身的时候,看到妈妈坐在客厅抹泪,赶紧转过头假装没看见。舅舅在一旁安慰她,末了,我看到他硬塞给她一个信封才走。应该是钱。
班上每个人都很认真地重复这个词,但好像都没懂白蚁后面是哪两个字。我们说:“纷飞。”“昏灰吧?”“是风辉啦。”
“阿禾阿禾!”妈妈在大声叫我,看到我后把我紧紧抱住。爸爸和阿嬷也赤脚站在天井里。
我僵在阿嬷房间里不敢出去。不要动,阿嬷用这种音量说话的时候,就原地不要动。有几只水蛾还在围着房里的灯泡飞。老师说,在潮湿天出现这种密密麻麻的场景,叫作白蚁Hūn Fēi。
我听见潮水的声音,然后客厅的屋顶也塌了下来。我记得有密密麻麻的蛾子,像一股黑色的厉风,旋进了老厝,振翅的声音毕毕剥剥,如同浓焰。银冶的月亮下面,它们像一支来自未来的精密部队,在倒塌的尘土里兴风作浪。可爸爸妈妈后来都说,那天雨后没看见蛾子。
“下败!我们家的厝,永远没可能租给那些死外猴啦!”还是阿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