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雨暝
热天,我们岛会下暴雨,好像同时在下两场。庭院里,老芒果树展开枝桠,雨水从缝隙掉落下来,把清水红砖打得湿透透。潮湿天,特别是雨前,大水蛾多到变成乌帐子,把路灯的光线都关起来。
<a href="#noteref-3-176">[7]</a>闽南语,不懂装懂。
晚上吃完饭,表哥会来找我玩。他有个塑料猩猩,底座带着个轮子,咕噜在庭院的地板上一滚,就从嘴里喷出火来。他喜欢抓一只蛾子塞进猩猩嘴里,飞速一滚,烧烤它。他还拿电蚊香座烤过小螃蟹,他后来长大开餐馆的天赋,大约从那时候就显露了。我和表哥玩得兴起,经常忘了把庭院的大木门关上。
<a href="#noteref-3-235">[2]</a>闽南语,指外国女人。
吃饱闲闲,我就在屋檐下挥舞起那支渐层色彩艳丽的鸡毛掸子。这些水蛾的翅膀一碰就掉了,两片透明的长三角形,在灯下晃晃悠悠地飘撒,噗噜噜地掉在地上。我回旋跳跃,跟着脑中高甲戏情节一起三战吕布、桃花搭渡<sup><a href="#footnote-3-97" id="noteref-3-97">[1]</a></sup>。没了翅膀的水蛾像是大号蚂蚁,被舞步轻易踩扁,吧嗒吧嗒,一脚好几个。
<a href="#noteref-3-205">[3]</a>闽南语,不好意思。
这时候阿嬷才会拿画着金鱼的搪瓷红盆,装满水,放在灯下。盆里的灯颤动着,蛾子一只只疯狂往里扑,一泡茶的时间,水面是密密麻麻的海难现场。
下雨时老厝就漏水,我们没钱修也没想过修。落雨的时阵,我和妈妈第一时间就拿着盆子瓶子到几个定点去接水。客厅摆三个,客厅左边爸妈的卧室靠窗摆两个,右边阿嬷房间摆一个。然后冲到天井左边的护厝,在厨房和厕所各摆一个。右边护厝是杂物间和我的小房间,漏水不严重,不用管。阿嬷站在一旁目光灼灼,总能通过红砖地板上加深的水渍,找到新的漏水点。我以为人人家里过雨天都这样,后来才发现有些同学家里是不漏水的,表哥家也不漏水。
晕头转向的我,才发现这里是个墓园。她给我看的是一小块花岗岩墓碑。
今晚表哥没来,舅舅倒是来了。他才刚进门,夜空的厚云层里,突然爆出一骨朵发硬的雷声,重重的雨瞬时砸下来。
她的名字和爷爷的名字在墓碑中间。我心一惊,眼睛开始掉水。阿嬷很凶地呵斥我,在咱闽南,提前买好墓地是好代志,阿禾你不要这样。等我百年,可以把你阿公的骨灰瓮跟我搁作伙。我还哭,她就拿手打我屁股,疼得要死,我就没敢哭了。我们坐在台阶上,阿嬷把塑料袋打开,给我吃里面那几只麻烙、带葡萄干的曲奇饼,还有菲律宾芒果干。她轻轻地把一小块麻烙含在嘴里,吃得那样慢,好像在等食物在嘴里自动融化。我的乳牙掉了三颗,但依然呼哧呼哧地吃得很欢,偶尔又记起来停一停,盯着食物,假模假式地问阿嬷吃不吃,但我知道她一定会说都给我。我低头专注地吃着,没有意识到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这段画面,并且在未来非常后悔地发现,我一直没有抬头。我或许是不敢吧。不敢在这个时刻,认认真真地看阿嬷一眼。
等到老师来家访的时候,阿嬷又能切换成普通话。每次老师来总会赞叹一番我们的老房子,阿嬷就会叫我背书似的,介绍我们家房子是“一进三开间带双护厝”的传统老厝,有百年历史。老师说在他们北方,这叫四合院,可都是有钱人住的。然后阿嬷就会端来一盘番石榴,撒上甘梅粉。真是难得的待遇,我就只能蹭到一块。
<a href="#noteref-3-292">[4]</a>闽南语,妄想。
“夭寿哦!”
<a href="#noteref-3-305">[5]</a>闽南语,很漂亮。
一开头我还试图跟那些长翅膀的水蛾搏斗,后来就学乖了,他们是永远杀不完的。吃饭的时候,菜脯蛋或是地瓜粥里,往往要掉进一两只蛾子。身子倒翻,蜷成一团,许多只细密的脚向天连绵不断地蹬。
<a href="#noteref-3-5">[6]</a>闽南语,代志指事情
吃完后,阿嬷让我把新买的随身听放在她的墓碑上,开始播放赞美诗的磁带,然后她说你看这里多好,以后你们来,看到的风景是这样的。我跟她一起望向远处。整个墓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天是宽阔高远,满山塔柏在微风里震颤,蒸腾着清香。阿嬷轻轻捏着我的手,跟我一起迎风面对四围凌乱的墓碑,好像我俩都只有五岁,好像世上只剩下我们这两个用尽了力气的人。
如果门不关好,游客就会冲进来探头探脑。那些讲普通话的人,喜欢假装问路,然后一只脚就跨进我家庭院。他们似乎总会被我家的大木门和马鞍形屋顶吸引。在岛上,这样的闽南老宅不多。外地导游也总爱停在我家门口,说出各种历史介绍,每次都不一样,阿嬷在里头听得直撇嘴。遇到外地游客,她总爱故意讲一大串闽南语。
想来,阿嬷住进那里面已经十六年了。
“鹭禾,门关好势!”阿嬷的声音这时候就会突然凶狠地砸过来。
<a href="#noteref-3-97">[1]</a>闽南俗语,均出自高甲戏情节。前者为战斗戏,剧情推进快。后者为姑娘桃花为爱搭渡船的情节,对唱间故事推进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