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路
都闪开!宝如大叫,开始发疯一样拼命推,要把这鲸鱼推进海里,好像把它推回去,就能跟海洋一命换一命似的。有人上去拉她,一使劲,她摔到沙滩上。大家认出来,这是宝如鱼丸店老板娘,又赶紧扶她起来。她一声不吭,继续冲上去推。有人跟我说,妙香姨,你去劝劝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怎么劝?就像离岸流一样,表面上海浪往岸上推,可是下方却伸出千百只手,把你往海里拉。这就是这个女人每天过的日子。彻头彻尾浸泡在痛苦里的,是宝如一家。到底不是贴身悲剧,就算在葬礼上人们会忍不住哭泣,但离开了就放下了,晚上都能安然入睡。而宝如一家,每分每秒都在承受无法弥补的损失,生命有一块被切除了,此生不会再补上。所以眼前这个女人有使不完的劲,因为她有使不完的悔。我想了很多,身子却没动。
哎哟都快过年了,大姐你别再闹了。
我推开了那道虚掩的门。走上二楼,电视机里面是近来流行的僵尸灾难片,每个人头被咬掉,血喷满地,城市爆炸,还蹦跳着拿枪轰对方。宝如关掉电视去给我泡茶,我把满手的袋子提进厨房。角落有一包橘子,晦暗的绿色立体霉菌像火药一样撒满果实。我想帮忙把发霉的橘子拿出来扔掉,一伸手,果子像瘫软的肉一样,里面的汁水混合着霉菌粉末炸落一地。地上还有一盆文竹,已经彻底变成亚麻黄,再浇水也活不过来了。窗户大开着,夕阳的光线从靠海的那边,伴着冷风射进来,家里流淌着长长的阴影。我打开冰箱,把带来的炸醋肉、拌面、韭菜盒、蚵仔煎、白灼本港鱿鱼放进去。
没死,要有信心。宝如转过头不理他。
我一想这些事,心中就纠缠,越到晚上,脑子越清楚。许多事都能弥补,偏偏死这事无可弥补。还在想着,就走到鱼丸店,卷帘门锁着。我把耳朵凑近,听见里面隐约发出鬼吼鬼叫,有东西爆裂,有女人尖叫,有子弹和脚步声。我用力捶门,宝如从楼上探出她的蓬脑袋,叫我从后门绕进去。
在电视里,我看过介绍。抹香鲸虽然巨大,可幼仔还是难逃虎鲸的攻击。敌人来袭,所有成年鲸会把孩子团团围住,用肉身筑成堡垒。可是,再严密的阵型也有缝隙,滑溜溜的、残酷的虎鲸就钻进去撕咬柔软的幼鲸。有的母鲸依然会衔着孩子的尸体,在海底潜游,不知要到什么样的时刻,才会松口。
到了沙滩,拨开人群,沙滩躺着那只鲸鱼,看起来像是幼鲸。鲸鱼身边竟是宝如。她拿来家中浸湿的床单、浴巾搭在鲸鱼身上,天空中开始有微雨,宝如挥动手里的毛巾,不容空中的海鸟落在它身上,有几只野狗试图靠近,也被她赶走。
风真凉,我打了个喷嚏。宝如赶紧起身把窗关上。
一边挥,宝如还一边大声地猛打电话,怪对方怎么不派人来。有穿着制服的人,走到她身边劝,大姐,这鲸鱼已经死了,别忙了。
宝如说,妙香姨,我近来还是无法睡。做梦时总痒,感觉密密麻麻的鱼虾在啃皮肉。醒来太安静,想到孩子最后一刻浸在水里,不知有没有受苦。想哭,但不想在这房子里大声号,整条街都能听到。那天我去了海边,还是想着,或许能找到女儿。活的女儿。后来又想,哪怕是海交出她的尸体也行。坐在海边,我忍不住骂这个海,你带走了我的女儿。突然,黑色的浪推过来一个东西,我赶紧捧起来,原来是条死鱼。滑溜溜的,不重。我抱了它一会儿,然后埋了它。就埋在窗外的海滩。
没死。
在女人的葬礼上,那男人其实问过我,他说妙香姨你见过世面,能不能推荐我,还有哪些地方好去旅游?可是后来有人过来找男人说话,这对话就断了。我有些后悔,那时候那么拙口笨舌,只会劝人家坚强。我应该找到他,跟他说,我们店里来了年轻人,跟我们说过,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都柏林、马耳他、捷克、巴西、南极,世界上有的是地方可以去。有伴就结伴去,没伴就自己去,没钱就攒攒钱再去。至少在远处插根标杆,有个模糊的目标也好。可我没说。说了,是不是事情就会有些不同。
宝如看到我,说妙香姨,快叫你店里的人都来帮忙啊,把这鲸鱼推回海里。我闻鲸鱼身上那味道,知道肯定是死了。但看到宝如不遗余力,又是披浴巾,又是拿着塑胶桶疯狂泼水,我感觉她身上憋了那么久的这股力气,总归要发出来,发出来,日子就能过下去。我没拦她。
那天我回到店里,自己静静坐着,突然想起那段时间有一日坐公交,看见他在街上过马路,就在我眼前,安安稳稳地行过去。很平常的一幕,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心里。那时候我有种感觉,有些人走向死亡的时候,带着无可阻挡的姿势。就那一瞬,我有过这想法,但后来忙,也没再找过他。再次见他,已是尸体了。我不是故意的,但确实那阵子在自己的事情里,离得远了,也没去关注他们。
过半小时,又有更多人来,消防、公安、海港的都来了,判断鲸鱼已死,但不知道应该谁来负责。最后商定用车先拖去处理。
本来他夫妻俩在岛上有房子,三房一厅。孩子死后,他们就搬出来,租了两房一厅住。他妻子死后,男人又出来自己租了一个单间。他的生活也算是度日如年了。身边有钱,都花了。结果他自杀,遗嘱写得太清楚了,上面说,我这房子是租的,本来想去公园,可是在公园连想死都没办法死,人都在看。实在逼得没法,才在这里,用这方法结束。你尽量不要让人知道,尽量静静给我拿下来,不要影响后面人家租房子。我,欠了房东房租多少钱,放在抽屉里一分不少。信还交代说,第一个发现他的人,一定要来找妙香姨,还写了我的电话。
宝如没回答,从抽屉里掏出十块二十块的一沓钱,叫我点点看。我慢慢地数钱。近年来,算数越来越缓慢,稍微有点分心,就必须重来一遍。幸好宝如很安静。过了一会儿,海的气味从窗外爬进来,柔软地瘫倒在我们身边。我数好了,没错。月亮已经出来了。我们坐着,开始一口一口喝茶。顺着窗看去,夜里的海是水泥色的。灯塔白光,可以看见这水泥海面并不规则的纹路。
死了,尸体冲上岸之前就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渔港的人都来看过,你就别来乱了。
前几天我看见你了,我说。
没死。
宝如一边道谢,一边递茶给我,问我最近怎样。我说店里忙,快要初三烧新床了嘛。宝如说唉,新亡人果然不止我们一家,可惜我不信这个,不然就找妙香姨你买。我说我也不信,这个是烧给活人更多于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