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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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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的鱼丸店离我们不远。出事前生意很好,她自己说,若不是生意太好,也不至于没发现孩子跑走。葬礼前他们似乎勉强重开过一个礼拜。我去吃过一次。宝如跟往常一样坐在店门口包丸子,一个又一个丸子从她虎口处蹦出来。她丈夫站在那口大铁锅前面负责煮,拿一只比脸还大的铁勺不停地捞,与先前一样。有人问宝如,有没有鱼丸,她就说,再也不卖海里捞出来的东西了,她的孩子还在海里面,任何一口都可能是孩子的血肉。从今往后,只有素丸、贡丸和牛肉丸。然后她就开始细说,她是怎么发现孩子丢掉的,然后沿着街找,又去了岛上主要的三个沙滩找,最后半座岛上的人都发动起来帮忙找,天越来越黑,越找越急。她说我只是突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是真的——死这种事情是随机发生的,比如所有来店里的人,至少会有一个死于非命,他们的孩子里,或许也有一个会不能活到长大。是真的,死会来找我们,它一直都在随机开枪,但我们还浑然不觉地在路上走。所有食客听得脖子发凉,吃到嘴里的丸子也内里冰硬。我换了假牙,当时咬紧牙根拼到最后,还是放弃了,那牛丸好像怎么也煮不熟。

大风此刻突然降临,空气跟煮沸了一样,所有的叶子和灰尘都在上下翻飞。死荫幽暗的黑天,燃炸紫色的闪电,崩出金色的裂纹。在极高之地,天空如同一枚精心装饰过的奥秘。黑夜开始变得如白昼发亮。

想了几天,我决定去找宝如,一来是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二来还是催款,那钱还是我们店里先垫付的,不然那墓穴早就没了。但是年底了嘛,我们岛上许多有新亡人的家庭,要在大年初三“烧新床”。所以殡葬店里堆满了各式纸扎房屋,小套房、双层别墅或是带车库的无敌皇宫,总之丰俭由人。店里自创的纸扎,细节做得精细,外围粘着碧绿或者莹蓝的亮片,房间里还摆上纸床,让用户在地下不需打地铺。卖得特别好,所以这些天都忙这个,想出去却老离不开。快出门时,我接到宝如丈夫的电话,他说,妙香姨,我暂时回老家收拾一下房子,但我不放心宝如,请你去家里看看。求你了,我也没别人能交代了。

膨!

我常失眠,凌晨辗转睡不着时就会去海滩。夏天在这座城市消耗得慢些,但到了年底,热气也差不多耗尽了。冬天海边常空无一人,实在太冷。前些天,我在海滩看到宝如。她丈夫不在,就她自己,坐在离海浪很近的阶梯上。她双手捧抱着一条白色的东西,仰着头。月光下我看不清,只觉得那东西湿漉漉地发着光。海风冷吱吱,我脊背发凉,不敢上前,就回去了。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声响震动四方。眼前一片血红。

这样的事,岛上并不少见。时不时,就有孩子因为生病、意外离开。然后那些孩子的父母就跟失踪了一样。悲伤让人从内向外坍塌,缩小到看不见,除非他们能被时间重新泡发。但大部分人,就这样消失了。未必是死了,就是缩在我们生活背景的某一处,在日常笑声覆盖不到的地方,无光的所在。家人死了以后,死亡就成了家人,住在家里,不肯离去。

过了差不多一年多的一个春节,医院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女的死在大岛医院,叫我过去。哎哟,去了才知道,原来死者是那女人。我说,怎会这样?她丈夫说孩子死后半年,女人也开始不舒服,检查出来是肝癌。给医生看,医生说再活也就半年。然后他们就决定说,要放弃。他儿子是他们亲自陪着医病的,知道最后在医院待着也没用,所以他们要放弃。离开医院,夫妻俩就去台湾玩。我问,你们有没有去101吃小笼包?丈夫说,我跟你说啊,我们可不是去吃什么小笼包,我们去一定是去吃好料。什么好料都吃,只要她吃得下。他们爱去台湾,因为说话能通,东西也能吃。所以一年的时间,去了三次。两个人留那些钱干什么?妻子到最后,很难受了,再去医院,在医院里死。这样后,丈夫伤心得很,他说我一切都没了,儿也没,妻也没。我没希望了,我觉得生活没意义了。一切都是悲观失望。我说,你不能这么说,生活还要继续。你要坚强。我自顾自给他说了很多很勉励的话。结果,过了两年,有个陌生女人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小弟过身了,叫我去。那天其实我没去,顾着在别处忙,后来去了才发现,是这个男的自杀了。他在租的房子里,设计了一套电线缠身的方法,给手腕和心口通电,但又不引起短路,还认真放了告示,让人记得先断电再处理他。

正僵持着,人群突然裂开缝隙,走出宝如的丈夫志坚。他脚步犹疑地蹭过来,然后一把抱住宝如,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宝如。我也走上去,把宝如发红的指头抓在手里,像捏着十只幼鱼仔。

可一日,孩子踢足球,昏落去。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怎么就检查出胃癌。人家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全力以赴治。到第五个月的一个礼拜天,这孩子身躯很难受,就跟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叫医生给我救一下。他真的艰苦。父母就含着泪,跟他说,不是爸爸妈妈不救你,然后才把实际情况讲出来。孩子听完,认了,没一两天就死了。他的命本来就是到尾了。死后,自然是我们店去处理。当时我跟他们说,你们都知道,闽南风俗是孩子的葬礼不能做得太热闹的。他爸说这个孩子很乖很听话,没给我花过钱。所以,我照样要给他租灵堂,找诗班,给他弄得好好。他妈在我们店里干了好多年了,忠厚,也同意给孩子弄得堂堂正正的。葬礼上父母是很不忍,但也没办法了。葬礼后,女人来店里,辞了工,说要换换心情,之后我就没见过这对夫妻。

有冰冷的颗粒击打头壳。

我们店里,原本有对夫妇。女的给死人化妆,男的在外面当电工,有时候也来店里帮忙修理东西,很会赚钱。夫妻俩疼孩子。孩子长到十六岁,上重点高中,人很帅。他们很少让小孩来店里,但那孩子每周日在路上遇到我,看我手上有重的东西,就会帮我拿。很乖。他妈有点洁癖,明明不是她的事,也总要把店里收拾得很干净。他爸说,他们要是出去吃,都要吃好,不会随便去那种差饭店。

接着,是一股浓烈的恶臭。就算过了一个礼拜,我仍然会说,那沙滩的气味依然好似死者集会。十年来,我处理过几个死了很久才被发现、身体流出汤汁的人。但把他们全召唤过来,也没有这只鲸臭。

他们一家住在海街的鱼丸店楼上。宝如和她丈夫大概是在七八年前,旅游最旺的时候来岛上的,在靠海的商业街开了家鱼丸店,挂上黄底红字的招牌,写着百年老字号宝如鱼丸。俗又有力。虽然名号是假的,但比起其他狂加硼砂骗游客的店,她家的鱼丸还是加了货真价实的鲨鱼肉,用大骨汤熬熟,味道足赞。宝如个子高,脑子活,店里店外都是她一把罩。我们殡葬一条龙的人,常夸宝如会做人。店里懒得做饭的时候,会去他们店买些鱼丸面来吃,只要是本地人,她总多给几颗丸。但最近经过鱼丸店,不仅店面卷帘门紧锁,楼上也毫无灯光。

天空下起了鲜红血雨,宝如的头面都被血浇透了。沙滩和路面都被染红了,白烟从车上的鲸鱼那里涌过来。那只鲸鱼竟然爆炸了,震开了它身上的绳索。

葬礼后,宝如来找我们,给骨灰盒选了壁葬。现在位置紧缺,都要靠抢,我陪她挑到的位置,竟刚好在三岁小孩的高度,蹲下来,就能看见那张小小的相片。可等墓碑制作好了,宝如却迟迟不肯将骨灰盒封入墓穴,钱也拖着没缴。我打电话催款,没人接。菜市场、街道上,也一直没看见他们夫妻的身影。

我眼前一黑,湿黏与死的气味覆盖了我。用手一拨,是鲸的内脏碎块乱飞。此时志坚头上停着一块肝脏,臭得他满脸扭曲,直翻白眼。宝如,伸出手要帮他清理,却在血与臭气中笑起来,难以自抑地笑。或许这个爆炸来得正是时候,肝脏来得正是时候。

我抬头,天空中所有的云急速奔来,大雨将至。

转行到殡葬店这些年,我尽量不跟死者家属多联系,而他们也避之唯恐不及,毕竟在大部分人眼里,我们代表死亡。可是殡葬不能只当生意做,死亡是个连绵不绝的事,人情在,生意才能做不完。大家都知道,只要他们开口,能帮的我都会多帮些,这是我们店在这人越来越少的岛上还能维持下去的原因。而且,宝如这边我无法完全抽离,想来,是希望对自己的遗憾有些弥补。

瞬间,天空中的发光体都被遮蔽,整座岛屿被夜熏黑。有辆黄色的小型工程车,亮着零星的灯,缓慢地开过来。岛上不允许机动车和自行车的存在,去哪里都要走路,唯一允许的这辆车,也只有紧急时能用。

宝如夫妻俩来岛上这么多年,我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刻墓碑的时候,一家三口的名字刻在一起,我才知道男人叫志坚。也是,做餐饮的人哪有交朋友的时间?每天从早做到晚,一周七天地干,拼命卖才能追平越来越高的店租,拼命干才能有好日子。他们在岛上其实并无依靠。我想了想,说,志坚你放心吧,我正要去。

宝如被我们拉开,人们手忙脚乱地把鲸的尸体架到车上。这车跟鲸鱼比起来,还是太小了些,后面还加了一辆板车,汽车加人力推,才勉勉强强移动着。刚放上车,那鲸鱼竟越看越怪,极速鼓胀起来,仿佛一颗巨大的气球,将要升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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