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戏台
“花……送……”天恩站在她身边,紧咬的牙齿缝飘出一丝声音,可手却还是背在后面,花被他掐得无法呼吸。海边的雾越发浓重,他和她,都在雾气的中心。第一次这么靠近她。他想伸手摸一摸那长长的黑亮的头发。
“白玉兔和黑煤炭,两个凑一担。”从上周就有人这样说。他们看见天恩和玉兔一起走。天恩从来没觉得自己肤色有什么问题,家里人都在渔船上晒得黑亮。直到上了小学,才发现跟身边的孩子都很白。
翠云没有听到,她握住自己的头。
天恩今天不去补课,他说家里临时有事。
突然一下,她把整个头发连根拔起。
“夭寿,后台停电了。”慌乱的脚步差点撞到天恩。舞台上倒是不受影响,就快结束了,又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离弃的人都被惩罚,念亲情的都被嘉奖。翠云因为对二老的帮助,从丫鬟变成了五小姐,穿上绣着金线的软袍,头上插着发光的簪子。她轻快地在舞台上移动,投下黄色的紫色的光影。
“我们同个大学。她学艺术的,本岛人,我就随她搬到这里。”
天恩偷偷绕到舞台后面。这里靠着海,绵延的雾气从海上来。他望着海的远方,想着到底嘉兴在哪个方向。他嘴上说着恨妈妈,每天却在睡梦里,乘着眠床乘风破浪去那个有妈妈的远方。天恩抬头看月亮,雾气里的朦胧光点像花蕊,天空是紫色的。
“老师你为什么结婚?”天恩有一次突然问。林老师竟然呆住了,是他自己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的。林老师喝了口冰茶,才说话。
男孩的心跳变快了。快了,花知道自己快要被送出去了。虽然花已经被男孩握得发暖,但花瓣和花茎都还很硬挺。男孩把那朵花捧在自己的胸前,怦怦、怦怦的心跳声,让因为温暖陷入萎靡的花再度振作,它的花茎像一根绿吸管,吮吸空气里弥散的大雾还有男孩手心的汗液。
玉兔和天恩,班里的倒数一二名,林老师每周让他俩到家里补英语,不收钱。他还给他们倒铁观音,冰过,加了蜂蜜。他说是他老婆提前准备好的,凉丝丝的甜茶。师母似乎很忙,天恩只见过她在家一次。进去厨房的时候,正好撞见她坐着在喝汤,一只脚跷在竹凳上,另一只垂下来穿着蓝白拖。他没好意思抬头细看,目光只触到那双蓝白拖,最长的大拇指,甲盖竟蜷缩发黑。
“哇,热死了。”她说。
天恩今天没去林老师那里补课。
林老师补课的时候,玉兔总发出哧哧的笑声,脸憋得像一只粉桃。天恩不爱做题,只爱盯着老师的书柜,怎么有那么多夫人,《达洛维夫人》《包法利夫人》什么的,姓氏奇怪。
花跟着天恩走到台子后面,临时搭建的更衣室里暗摸摸,停电。三个男演员在外面的空地上,支起简单的桌子,放上八只红塑料椅,桌子中间放着一盏电灯,没有灯罩,就是一个璀璨的大灯泡。那些演员退场回到这里,头顶的发饰摇曳着,他们是长了脚的花。
天恩急得满脸通红,可总是说不出话来,只摆出一张臭脸。他更生气的是,白痴玉兔也根本不辩解,竟然还能笑出来,继续跟着天恩一路走,速度再快都甩不掉。很多人都说,玉兔是傻子,她妈走关系才没让她读开智学校。玉兔要是摸了别人的书和笔盒,那人总要尖叫一声,拿湿纸巾来擦。天恩才不愿意与她被放在一处,她是仇人的女儿。
蓝的红的黄的外袍都除去,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内衫,对着各自的小镜子,拆卸身上的珠翠,抹去脸上的妆。天恩慢慢走过去,他认得的,翠云背对着他,发髻用丝带绑成花朵形状,插着金簪子,两边各有一颗蓝色宝石。镜子里那双透亮的眼睛,瞪得很大,手里拿着湿纸巾用力地擦着半边脸。
“新娘子,新娘子,天恩的新娘子。”他们围着天恩和玉兔,发出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