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王船
此时,阿彬竟开始感觉晕船,他起身放下船帆。天空上少量灰云互相缠绕着,像包裹好的弃儿。他站在船尾,海,就是只濒死颤动的蓝色大猫。这艘王船,不过是大猫身上的一只跳蚤,随时可以被按进皮毛里,死去,毫不可惜。
“阿爸,你来了。”阿彬说。他小时候看过阿爸的尸体。头部被覆盖着,身体下面流淌出一摊绛紫色的影子。阿爸本是海上的一尾活龙,可以把小小的渔船控制得好像破开大海的斧子。每一次劈开水面,就捞起许多的鱼虾。
他环顾四周,千万微尘般的粉末,正孕育出一具具人的形态,闪耀微光,就像是尸体的牧场。水里总蕴藏着很多东西,适当时才倾吐出来。之前,有过被分尸的死者,手臂漂去了台湾,后来被渔民捡到、归还、破案,还原一个整体再焚烧。但很多时候,死者并没有浮出水面,他们消失了。原来,他们是以这样的形态居住在深海里,带着一脸抱歉的微笑。他们被重新凝聚、泡发,在水中等候着重生。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阿彬感觉到自己被雪覆盖,像裹上尸衣。雪攒在他身上,不冷,也不化。他匍匐在白色雪毯里,船在身下,起落起落起落。他叹了几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一团蓬松的球,许久才消散。
怎么海中也下雪?他抬头,是一只巨大的布满了圆点的章鱼,八只软足遮天蔽日,一边行走,纯白的圆点纷纷掉落下来,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饿了,就捡起地上凝结的雪来吃。他还得等。在等候所来的到达之前,他还需像一只海上玻璃瓶一样,里里外外被波浪来回清洗。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来,天色依然是一动不动。但船上的纸人都没有褪色,连衣服都没有磨破。
感觉有人呼唤,胖子大炳用尽全力定住身体,却发现已漂到深处的深处。
轰隆的巨响中,他用力睁开眼睛。
大炳,当然是另一套说法。说都怪阿彬,全是他,害死许丽珍,又害死了爸。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浮到手边,抓过来一看是只无头鱼尸。身边鱼群在顷刻间散去,重回寂静。身后有一颗柔软的气泡,像头颅一样大,晃晃悠悠地靠过来,在他腰间碎裂。咕嘟。突然,万花筒一样的白沫气泡,碎裂的海草和塑料垃圾,从下方旋转着向他急速喷涌而来,他一下被裹着头重脚轻地颠倒过来。
两个人一直吵。瘫在地上的阿母,突然站起,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把两个人抽得转螺旋。哭的哭,闹的闹,安静后,阿母说,咱渔民人天天拿命在海上拼,早就知道,命什么时候被收走都是没法度的事。有债要还,有嘴要喂,日子要过。三人这才咬紧齿根站起来,安排爸的后事。阿母是家中独女,向来要强,不然绘船技术也不会传到她这个女人的身上。有阿母在,两个儿子也知道要振作精神。
他忍不住用力打开蚌壳,想释放女孩出来。可就在那一刻,女孩动了,灵巧地钻出来迅速游走了。大炳情急之下抓住了身边那只通体血红的鳗鱼,像根滑溜溜的棍子,向那女孩掷去,也不管鳗鱼一向凶猛异常的名号。管他是死是梦,反正肯定伤不到她,至少能让她回头看。女孩头都没回,她的手只是一扫,一股巨大的水流就让鳗鱼和大炳滚出了船。
世事难估算。他越想越远。生命里那些日积月累的绝望感,究竟从何时而起?爸死了之后,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声音的催逼,好像松树摆动枝条的声音,也与海上听到的唤声类似。阿彬童年时第一份绝望是许丽珍赠的,然后是自己阿爸。而后是连绵不断的、海浪一样的撞击。
<b>5</b>
他起身,拨开厚雪,坐在桅杆边,手头是一只被他上船时踩断了脖子的人偶,他想要把脑袋安回去,可总是软趴趴地弯下来。他索性放在一旁。累了,就睡去。
阿彬看见自己那团萎缩的影,在海面上被浪拨弄,有一只通体发红的鳗鱼,穿过影子的脖颈。
睁开眼的时候,雪都消失了,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许,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位断头者,坐在他的身边。很好,依然是安静的,至少他没有嘴,不吵闹。阿彬看了他一眼,并不骇人,是父亲。他出现的时候,阿彬就开始想,自己果然还是死了。或许人死后就有这样一段漫长的、孤独的,告别的时间。
不久,大炳和阿彬先后退学,大炳离岛打拼,阿彬留下打鱼。
他记得这双眼睛。大炳给小时候的女儿念过《水孩子》的故事,那时他总觉得画册里的女孩有双熟悉的眼,下垂的长眼睛。常常入梦的梦魇也一样,不论是怎样的形态,面容上除了眼睛空无一物,提醒他,多年前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样看了他一眼,而他,动都不能动,被噩梦啃噬。这几十年,他没有睡过一次舒爽的觉。
<b>7</b>
大炳向深处走,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狮头王船,周围满是血红的胡须,被浸泡在水里的星宿幽幽照亮,仔细辨认,是正在旋转的发光鱼群。大炳靠近,船上满载着开开合合的蚌壳。他窥见蚌壳里装着完好的人体,许多面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他有种感觉,难道这片水域为他量身裁定,难道这数百具身体与自己有着隐秘的联系?他又听见心脏的细声,循着声音而去,他看见那只传来心声的蚌壳里装着个女孩,身上裹白衣,双臂自然地随着水流上下摆动,头发活物般蔓延生长。大炳想起女儿,滋生出类似父亲的怜爱,他凑近,才发现女孩睁着眼睛。虽然如此,女孩却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像在做一场白日梦。被那双眼睛再度看见,大炳感觉脑子进了水,潮湿了一大片。
天空是青黄的光,船上竟然开始落雪,南国的海域从不下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