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他拉起眼前那个黑糊糊的女人,回到旧家里。六年前,玉兔她爸就先回岛上了。知道他们过得不好,天恩发现自己竟没有觉得开心。开头几次在岛上遇到玉兔她爸,天恩总是在他面前吐口水,可那男人笑笑的,又老又窝囊的样子。他跟自己长久以来记忆里的、想象里的,长得都不一样。跟在黑暗的梦里挥拳的,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人,长得不一样。天恩后来真的给过他几拳,但他顺从地倒下,一言不发。天恩也曾经在他经过的时候,往他脑袋上浇过一整桶拖地脏水。但他连一句回骂都没有,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报复反而让那老家伙心安。恨意没地方发作。岛很小,后面老要碰见,天恩于是跟他达成了某种互不干扰的默契。而今天,他发现妈妈也发皱了,说不定,就能被驯化了。
咱俩人什么时候作伙,添丁凑近阿霞耳边问。
洗发香波的味道隔着浴室潮湿的雾气飘出来。要是妈妈没离开过,现在是不是也就是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唱着歌,洗着澡。小时候,妈妈跟天恩玩,说我来给你表演一下。然后就这样唱着歌,烧开热锅,从水盆里捞起两只蹦跳的虾姑,在锅沿按住它们的头,却让它们的身子泡进沸水里,虾姑拼命地挣扎,蹦跳,身体不断弯曲,像抽动的鞭子,最终被固化下来,熟了。妈妈哈哈大笑,天恩就试着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难受,脸也僵着。还是算了,都倒进去吧,他说。妈妈还是乐此不疲地演示了两遍,直到他忍不住哭了,才一次把剩下的都煮熟。他还哭,妈妈就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小恩,其实我真的不该当妈。
添丁抬头,长刘海糊到了油脸上,岩石上的风很大阵,从海洋吹来。他皱了皱鼻,最近有赤潮,鱼尸很多,蒸腾着一股死咸的腥味。水螺怎么样了,鱼肯定不好打。站在最高处看,这个岛这么小。但只要想,两个人就可以永远碰不上。他搂住阿霞。嗯,她比水螺更高大些。搂抱早就不够,他探手进去,阿霞身体更加暖热了。她“啪”一声抽疼他的手。
汪水螺怎么又来了。这十年来反复降临的幽灵。她总是肆意横行。她每次都突然袭击。天恩有些迷惑,究竟她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象。今年她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回来宣传神乎其技的气功课,另一次是要天恩加入她的白茶事业,包治百病。天恩他爸虽然不见她,但总会叫天恩看着给些钱。可她一次也不要,她说她要的不是钱,是要他相信跟着她干,有前景。天恩没想通,她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跟人跑掉的这十年,不知道换过几个男人,她的名字成了天恩在学校打架的理由,一直到去岛外上大专才消停。她从不想这些,在天恩面前就是不停提要求,然后不停地被拒绝,到最后反而似乎是天恩跟她在闹别扭。
就在女儿十岁那年,添丁跟回来教跳舞的水螺一起,离开了阿霞,离开了这座岛屿。
“你不管我吗?小恩!”
三年后,添丁和阿霞有了女儿玉兔。
“有完没完,又被哪个甩了?”
岛屿已经变了,开始老化。
“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面子!”玉兔长大些,不再沉默,对着阿霞吼。“死孩子,敢跟我使个性!”阿霞身高上还是有优势,用力把手边的书向玉兔砸过去,但也精准地控制着,没砸到玉兔身上。玉兔从此跟阿霞开始了几年的激烈争吵,最生气的时候,玉兔会把阿霞的毛巾放到地上用脚踩过再挂回去,阿霞会用力摔破一两个脸盆然后嗷嗷大哭。
附近的避风坞前几年建了一座矮堤坝,当地人忍不住直骂憨呆,这只会让淤泥越积越重。果然船坞污泥渐深,到今年,几乎无法再停船了。不过,船早也没有了。阿爸的渔船被收走了。收走就收走吧,天恩的阿爸,也在变化中。他长期浸泡在受难的沉默中,甚至一度变成了某种类似于石莲的植物,歪倒在墙边或是沙滩上。家里的渔船因为有段时间不怎么使用,生出根芽,每日被海潮和缆绳反复挑衅,反而有了声音和动作,变成类似于动物的东西,比如褪色、滑腻的白海豚。他和它都被剥夺了原有的样子。
玉兔的成绩,本来阿霞都不怎么看,稳居全班倒数第一。可后来玉兔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阿霞紧迫盯人,花时间花钱给你娘往上冲,每一科都不能跌出前十名!能第一是最好!玉兔考完后,发成绩的时候肚子会剧烈地疼起来,发完卷子手心就会从冰变成热乎的。阿霞看到考卷,慢慢地越发有底气,在妈妈们的茶会上,特别是那些不熟的妈妈也在的时候,阿霞会大谈教育经,把玉兔的成绩一一报出来,让所有人都夸赞。那种得意的姿态,玉兔感到厌恶。
天恩现在承包了菜市钟楼,改成了一家网红咖啡馆。他偶尔还会想起小时候,妈妈跟他说,晚上别乱跑,钟楼的指针在夜里是射出来的箭,为的是寻找、瞄准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要是被箭误伤,人就会消失。那女人依然躲在岛上,只要一直躲下去,她就不会老也不会死。汪水螺女士,还真会胡编。
添丁好像没在听,他站在晃岩顶端,可以看见全岛红顶的砖楼在黑暗中变成暗暗的猪血色。楼里一方一方的小窗户,框住绵密灯光,一个个悬浮的家。阿霞还在说,说她想清楚了,要结婚。两个人一起,什么都能度过,哪怕是最难的时候。
啪嗒一声,天恩回头,才看见他妈坐在淤泥里。作甚!摔倒了?也可能是新一场表演。只要她想,她就能得到注意力。汪水螺香槟金的纱裙上裹满了黑色黏腻的泥,那双皮鞋早就陷进去了。她双手撑着地,脸也蹭脏了。这些年,天恩第一次这么凑近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有浓厚的粉,堵塞在细小的纹路上。
风声太大了,遥远的钟声都听不太清楚。阿霞自顾自喃喃,岛上人都说钟楼是吕宋富商盖的,什么富商,那时候还是个在街上给人剃头的穷小子。去吕宋,娶了当地绿眼睛的女人。那个女人,手指像芦笋,白白嫩,不像咱岛上女人的手,鱿鱼干一样,放进嘴里都嚼不动。他们夫妻俩挑着担子卖咖啡,卖杂货,卖蔗糖,就这样卖成了有钱人。
“你年纪也大了……”天恩没有说下去。他看见水螺的眼睛木了一下。天恩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用尽了全力,把玉兔推进泥水里,她的白裤子也是这样浸透了泥水。玉兔也是那样呆呆地盯着自己,更多是害怕,连哭都不敢哭——那时候,如果没推她就好了。
死鲈鳗!她转身倚着栏杆,望着钟楼。
她们俩一起下决心,要过得比之前还要好。玉兔常常去海鲜饭店陪阿霞,阿霞也经常提前下班,带着玉兔去对岸逛街,顺便吃一顿麦当劳或者牛排。但逐渐地,阿霞发现玉兔总窝在她身边,不跟朋友在一起,就又很生硬地推开她,叫她别老黏着妈妈,别培养出什么恋母情结,去跟你的同龄人聊天去。去。她推玉兔的背,独立一点,她说,女孩要从小就学会独立。
天恩今天打算回家最后收拾一下。这老房子终于中了拆迁,开出来的待遇优厚,左邻右舍都恨不得连夜搬走,生怕政府反悔。天恩和阿爸早就搬去街心公园一带了,这房子有一段时间没住了,旧围墙顶端缠满了石莲,看起来像是一朵朵饱满的莲花,可却一点香气都没有,呈现薄蓝紫色,覆盖着冷白的霜。门口的莲雾树,无人打理,都再也结不出粉红透亮的莲雾了,只有些青色细小的果子,还未成熟就全数脱落,掉在地上。
老公添丁和别人跑掉的那段日子,阿霞和女儿玉兔成了最好的朋友。
天恩站在海边仔细端详这房子,却没发现他的妈妈,汪水螺就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看着他。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恩”。天恩的背突然拧紧了发条,更快地向前走了。从太平洋来的风,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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