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天恩觉得今天就是那天,要做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拆钟。
最难的时候,添丁家吃饭都成问题。
妈妈还在浴室里洗澡,他背着工具冲向菜市咖啡馆。其实那个大钟早就没声了,岛上无人在意。现在的人手表都不戴,哪里需要一只报时钟?钟声哑掉之后,人们才发现根本不需要它。可是天恩那年听了钟楼的故事,就一直在想,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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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句话却叮咚坠落在地板上,变成细小的气泡,碎裂了。因为听的人不在。天恩早在十分钟前,就背着工具包冲向钟楼咖啡馆。
首先是水螺消失了。添丁一回来就跑去找水螺,发现她不见了。一开始她也被抓了,后来被定性为受侵害的妇女,配合地给了供词,很快就放出来了。水螺迅速找人结婚,丈夫同是讨海人。水螺自此消失,有人说她一直住在船上,也有人说在对面大岛有时候会看到她,打扮得颇为妖娇,让人认不出。大部分人从未在小岛上再看见过她。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她,于是她越发透明,变成一股清淡的影子,被忘记了。
水螺走出浴室,闻到这个家有股气味,是鱼在阳光下晒出来的味道,但又混着一股陌生的潮气。他们父子俩或许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她想起天恩的爸爸,每天早上会到菜市卖鱼,话很少,不玩花招,直接给的就是实价,要是还有人讲价就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直到对方假装要走,走掉,对比了一圈又回来,还是原价掏了钱。他用的是沿绳钓的技法,钓上来的深海鱼好得很。老实人,一辈子是老实人。她看这里海边已经没船了,估计他也不再打鱼了。
八个月后,事情过了。八个月在山上的日子,添丁想好了自己的未来,拿龙眼核和芒果枝子诸般推演、反复论证。回到岛上,才发现许多事改变了。
浴室里连牙刷都没有,卫生纸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没再娶,憨呆。
她说得对,其实她真的不该当妈。他早知道了妈妈偷偷试过要去诊所杀掉他,在他未降生之前。阿嬷说是爸爸发了大火,妈妈才把他留下。
添丁装腔作势地说,满天星斗。阿霞感觉普通话里的这个词,说的是有一个巨大的斗,里面灌满了细碎的星星,好像钻石的粉末,然后大把大把地往蓝黑色的天上撒。他到底是读书人。她伸手指,你看,那菜市的钟楼发亮。
天恩随手收拾着零星剩余的东西,这房子再过两天就要拆了。大部分家具都不打算要了,那么旧也卖不到几个钱,整理到现在,大概也就装了两小袋该带走的。突然,天恩在翻弄书桌时,掉出来一个包了又包的东西,一层又一层的布,打开后是一层又一层发黄的纸巾,最中心是一枚心形的晶体。像是这些年心脏流出来的液体,所有的愤懑和不快,都凝结在这块微小的、颤动的淡紫色透明石头上,被他多次握在手心。可他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再度看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什么。
某个吃完扁食汤的晚上,添丁带着阿霞爬上晃岩,岛屿的最高点。他那群朋友曾经在这里,把白色褂子衫绑在扫帚上,起劲地挥,也不知道在挥个什么。甚至有一瞬间,添丁说服自己相信了岛上的传言,或许老鼠没有被处死,他家人作出顺服的样子,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了,执行的那天带着他离开了。平常当然知道,生活不会是这样的儿戏,可只要站在岛的顶点,总有不知哪里来的气魄灌满心胸,哪怕是现在漏风的心胸。他莫名地可以去相信一些自己想信的。
那是天恩妈妈走的那天早上,玉兔他爸来了,塞了一大袋钱,天恩爸爸不发一言地收下了。反正水螺要走的,收不收钱,都要走,收下来可以养小恩和老母,他爸爸后来是这么解释的。小恩,我会回来看你。他记得妈妈跨出门楣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岛屿上钟声最漫长的时刻,她回过头来说了这么一句,笑容天真。随后脚磕到门槛,凉鞋上掉下来一块暖紫色的心形塑料。
添丁一连几天,都梦见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头骨。白日行路,总感觉后脑有东西飞来,随时要击中他。他跟家人说,自己跟老鼠玩得不多,偶尔打打牌。老鼠没有说出添丁的名字。老鼠没提水螺。也没提手下。老鼠什么人的名字都没提。但添丁还是害怕,屁滚尿流地跑去山区避风头。
“呱呱”,手机传来新信息,水螺打开,熟练地回复,请求对方陪她一起去挑泳衣。这次是个KTV里认识的台湾人,老婆在对岸,自己到处玩,喜欢推拉的游戏。
老鼠家里人说,“血债”是绝对没有的。几个少年仔聚在一起,有时候拿把刀威风威风,也没有强抢过什么人,厝边<sup><a href="#footnote-7-51" id="noteref-7-51">[2]</a></sup>都看着呢。有女的就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但怎么能说是他带头作弄呢?对方都是自己愿意的。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说的,老鼠这个憨孩子,其实一点不机灵,把事情全揽了。他是讲义气,但不知道严打会有多严吧。大家都没想到贴出来的,是白底带红叉叉的告示。游街那天,大家拥去看。也有人在下面说,人家不是重罪,不至于要死啊。他家人到底是古意人,不知闹,不敢闹,还那么年轻,就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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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接到风声,知道会被抓。临走前跟添丁说,我觉得这次事情大了,估计要关一年两年才能出来。他们之前小打小闹,进去出来,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这群少年仔,平常也就是聚在一起,得意出出风头。跟商户是收了钱,但也帮他们把地盘保住,没让外地人占去。闹最大的,是不久前跟那伙外地人打架,谁叫他们欺负水螺的卖鱼摊。
添丁家里,早把阿霞当自己人。添丁后来开玩笑似的说,阿霞早就购买了他。一天一篮吃的,不容拒绝地购买了他。家人的明示暗示,都让他明白,婚姻是必须的道谢。更何况,阿霞准备开的饭店也需要人手。添丁的计划不再重要,继续活着才重要。添丁觉得,也行吧,本来就是愿意被摆布的人。女儿玉兔在回想起不同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叙述时,会陷入迷惑,反正那是一个不在场的现场,拥有着过去记忆被现在记忆搅乱的证人。因此那个时空永远不能被准确地还原了,无法为现在的任何一方辩护。
少年时的天恩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头,想的是妈妈妈妈,我最爱妈妈。妈妈,我最恨妈妈。他想起妈妈拈动手指,让一颗颗细小的砂糖掉进他嘴里。他想起妈妈推他肩膀,说干你老母给我走开!他看见鸽群绕着岛屿飞,白的灰的在天空中的影子,黑的银的在地上的痕迹。绕着,跑着,划动着。海浪推动着。他一年年拔节长高,胡子穿破下巴,鞋子顶出脚丫,他长大了。
原来就在添丁跑路那阵,阿霞却精神起来,几乎每天都提着一篮吃的去添丁家。有时候是菜头、鸡蛋,有时候是北仔饼、蚵仔煎,跟着时令变化。添丁他妈开头总哭,后来也安静下来,回赠阿霞自己缝的物件。后来阿霞给女儿玉兔说起这段的时候,眼睛里分明闪着甘愿。她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起乱世佳人。就是在放电影的渔民俱乐部,他俩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乱世佳人》。在黑暗中,阿霞越看越觉得,添丁长得像白瑞德。而且他跟别人风度不一样,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声音那么轻,贴在耳边细声细气说。他谈电影的时候,大段说着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样子,都没有自己那样的地瓜腔。阿霞觉得自己声音,怎么那么响,一不小心就能把空气炸开一个洞。不管说什么,普通话听来就很文雅。就连骂脏话,哪怕说的都是同一个部位,阿霞就觉得普通话的傻逼比闽南话的鸡掰温和很多。她想,自己能做郝思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家里被炸塌了,她也能扯块窗帘继续撑起来。
浴室的水声停了。水螺在轰隆隆地吹头发。那台电吹风,已经快坏了,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巨响,却吹出细小的风。水螺一边吹,一边在虚空中投掷了一句话,小恩你也该谈恋爱了!
然后添丁发现,阿霞即将是自己的老婆。他回到自己家,一家人跟阿霞在灶台做饭,连狗都围着阿霞。她在中心叫这个切菜,叫那个递菜,身上围着添丁阿母的围裙。众人看见添丁进门了,把阿霞簇拥出来。她见到添丁,拨了拨头发说:“来啦,坐着等吃。”就又返身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