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歌声停了,他提着卤猪舌、五香条和女士睡衣,大步往家里走。他想跟妈妈说,留下吧,这次别走了。
东方现出微明,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添丁还在街心公园找猫。
添丁最初是在一个潮湿的日子认识阿霞的。那天,雨算是勉强停了,这条街排水不好,路面积水涨溢,浮动着一些被风打下来的朱红三角梅,像一只只轻盈的纸船。阿霞站在一张崭新的红色塑料椅上,像个渔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河道上。她眼睛里噙着水,面庞波光潋滟,慢慢地唱着《渔光曲》。五分钟前,她刚跟妹妹吵了一架,她妹说完重话,扭头就跑进雨里了。阿霞想哭,又觉得没面子,还是努力高声唱起歌来。鼻孔里积着鼻水,喉头也发紧,她自己不甚满意,添丁的耳朵却听得发酸。每一根音线,都柔柔钻过耳膜,盘踞在他脑海里。
<b>7</b>
添丁心里被软软地推了一把,突然觉得非得走过去买点什么。走到摊子里,阿霞跟他说随便看,他才发现卖的都是女士用的发绳。阿霞会做生意,别人卖的发绳都是黑的,她不仅进了不同颜色的,还顺便串上一些塑料珠、贝壳或是铃铛,这样发绳就能用翻倍的价格卖出去。再搭配那只悬挂在正当中金光璀璨的灯泡,给每个货品铺上光彩。要不是落雨天,她的摊上人绝不会少。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天恩吓了一跳。仅仅只是把钟拆开又合上,它竟然就恢复了转动?还是那时钟里的女人用镜面躲过了他们三个,再度成功逃开,所以钟继续了生命?
青灰色的雨披滴啦落着水,雀鸟在湿透透的树枝上发出零星的碎叫,往空气里撒了金粉。阿霞像个一无所获的渔女,眼眸委屈,却依然钉在原地。顶棚有些漏水,她蓬松弯曲的长发上面停留着水滴,像佩戴着满头细小的珍珠。河面映着她,双倍好看。
此时此刻,他刚刚在木棉照相馆楼上的睡衣店里,买了一套红色暗格的睡衣和两双软袜。或许这次,妈妈可以留下、睡去。他还打算买点吃的,晚上总不能让她饿肚子。钟虽然响起来,时间却不对。现在是晚上六点半,那钟却敲了十二下,旁边的人听到都摇着头笑起来,钟在起疯。没人会相信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个月亮像只白孔雀停在空中,只有合乎习惯的钟声才会被尊重。天恩想,如果钟真的能给时间套上缰绳就好了。但好像这只钟反过来,让时间给驯化了,像个迷糊的老人。天恩本想着要不要回去修理,但岛上早就没有修钟匠,从对岸请过来也要明天早上了。他索性不管,发了条微信,叫代理店长关店时把门锁紧,别让钟声吵到居民。继续走,从菜市二楼走到了一楼。钟声停了,报时歌开始唱起来。
玉兔明白,要结婚,就要心狠,把什么愧疚感都咽下去。自己咔嚓一声,要剪断阿霞连在自己身上的脐带,这样才能有自己的小家。玉兔跟男友最后挑选了岛外的房子,不必商量,直接通知了阿霞和添丁。阿霞想反对,玉兔告诉她,已经定了,这就是我们俩要的家。阿霞跟玉兔吵过几架,爸爸添丁两头劝,趁机站在离阿霞更近的地方。几次冷战之后,阿霞是敏锐的人,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位置。双方家长见面的几次聚会里,阿霞都拉住添丁,带着笑意站在一边,跟对方家长相谈甚欢。接下来,会好的吧,玉兔想。
除了吃的,添丁还会附赠渔民俱乐部的电影票,说是他朋友办起来的,要大家斗热闹。东西吃都吃了,阿霞摆出为难的样子,要拒绝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周围的人也都吃了,阿霞的妹妹第一个抢着把姐姐推出去,旁边水果摊菜摊猪肉摊的也说,紧去紧去,你小妹忙不过来我们会凑手脚,别担心。
突然间,玉兔听到菜市方向有钟声响起。玉兔和男友对视了一眼,不是幻觉。刚才他们胡乱鼓捣了一番,难道那大钟又开始启动了?男友说,真是怪事,这钟都停了不知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岛上有钟。玉兔跟男友说,你小时候没听过这钟楼的故事吗?我们这片海里,有个绿眼蚌壳精,她一直想逃开海里的龙母。偶然,她被吕宋回来的富商救起,就嫁给他做太太。龙母上岸找她,富商为了留下女人,就出面跟龙母比赛。龙母说,她拥有的海是最大的,你能有什么比海更大?商人说,我有。他建了一座小小的钟楼,钟楼提醒着时间,时间覆盖着所有,比海还大。钟楼在,龙母就退下了。男友揉了揉脑袋,说,哦,蚌怎么会有眼睛?这傻小子真可爱,玉兔拉起他的手。
添丁的“妹妹”显然很喜欢阿霞的发绳,添丁总跑来买。不同颜色买了个遍之后,又开始带各种吃的——五香条、蒜蓉枝、绿豆糕、青果什……反正他在附近读技校,总归要经过这里的。他来了,也不管阿霞理不理他,就把东西分给大家,吃完,走掉。后来添丁也给阿霞带自己做的煎薄饼和蛋液甜粿,打开饭盒,会有香味的蘑菇云飘出来,隔壁摊子都能闻到。在闽南,一个男人愿意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啧啧赞叹。
钟声里,夕阳有股湿答答的气味,分泌出柔软的膏体,抹在玉兔身上,暖的。玉兔好像看到自己穿上长摆尾的白色婚纱,气势十足,仿佛奔赴一场葬礼。走入会场的时候,钟声也会响起,添丁乖乖坐在阿霞的身边。有点可怕吧,他们都完成不好的题,现在也要递到自己手里。更何况,自己当年,曾经跟爸爸合谋,对他的游离闭口不言。可是玉兔也相信,自己即将会看见,牧师伯身边男友发亮的眼睛,他肯定忍不住哭。但玉兔不会,她会对他笑,对所有人笑。虽然她走路的时候,老觉得有具不知由来的尸体,躺卧在鲜花和钟声的边缘。但她会踮起脚,跨过去。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恩太习惯于听这首歌了,从小到大,每天十几遍。现在隔许久听,仿佛是第一次,不仅听它的旋律,而且第一次认真听见了歌词。歌者唱,他站在岛屿晃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苍。不对啊,那九十米的小石头上面,怎么会有云海呢?歌者唱,他看着对面的岛屿,远处的岛屿才是他的家乡。原来,歌者的心,永远不在这里。这首歌虽然是以这座岛屿命名的,可是从头到尾,怀念的,深爱的,想快快见到的,一直是那远处的另一座岛。天恩第一次发现,这首歌不属于这座岛。
早晨渔船返回程,
天恩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歌词又有什么好在意。他想认真听完,但歌者声音越来越小。天恩索性站在卤料摊前面停下,细细地听。他突然发现,唱着报时歌的女人,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声音。或许那个绿眼睛的女人,就是歌者,就是妈妈。
星儿藏入天空。
添丁终归是顺利买下了那只发绳。不会讲价的憨呆,阿霞因此跟他笑了一下。发热的灯丝亮得像黄金,阿霞湿漉漉的卷发透出金光,以至于添丁闭上眼睛后,还残余光亮的纤维。
对,即将会有一场婚礼,婚礼上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起,自己和丈夫走到一起。故事可以重新写。婚礼上会有钟声,钟楼里的女人绿莹莹的眼睛会熄灭。那一晚,她的梦里,看见数年后,花朵如烈焰缠满钟楼,延烧到她的身上,于是腹部中间长出细密的疤痕,里面像一只橙子样被剖开,反复掏出生命。她看见爱人,从光里走近,背后是连接天空的一层层巨浪,即将扑来,却不能把他们淹没。
唉,第一句话就是谎话。即使是三十年后,阿霞还会遗憾地想。
但愿如此。
“帮我小妹买的。”添丁不知如何就说了这句。那时他还不习惯说谎,鼻头每一只毛孔都在冒汗。添丁是独生子,根本没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