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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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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葱伸出松枝一样的手指,轻敲了小菲的额头,死小孩,没大没小!

终于,妙香苦劝,惠琴大骂,油葱折腾许久,才承认自己生意倒担,仓促收了场,勉强保住一半的钱。于是小菲四年级那年,欢喜白喝了许多鸡汤,妙香帮忙拿菌菇或鱿鱼干炖得香香的,就是肉有点硬,毕竟都是油葱送来的,满山跑的硬汉鸡。

好啦阿公,你等我,我很快给你寄明信片。到时候还会给你买很多很多T恤,让你全岛第一帅。等我赚够钱,买个大房子一起住。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身体。

妙香吃惊地张开嘴,又合上,再无话了。惠琴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凶巴巴了一点,赶忙叫小菲帮泡茶,自己去厨房端出新烤的绿豆馅饼给妙香吃,一边抱歉地说,哎哟歹势啦,我不是呛你啦。妙香伸出手指,把惠琴蓬出的一缕乱头毛别到耳后,然后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啦,没事啦没事啦。

这次回来,油葱的店已经几乎关停了,只有一些寿衣和金纸还凌乱地堆在橱窗里。门口鲜花倒是开得愈加繁盛,色彩热闹闹地延烧一大片,像个私人花园。每年外地的老朋友还会给油葱寄来一箱水仙,但他的手因为风湿疼痛,不再能握着雕刀细细雕刻,而是直接种进土里,让水仙直愣愣地恣意生长。花盆旁还有一箱空可乐瓶,在角落里被阳光灌满。

小菲那时觉得对面的小平房很香,感觉有许多鲜花在屋内同时绽放,花的灵魂都在向外蜷曲延展。房子只有妙香自己一个人住。小菲第一次去敲门时,是晚上,路灯亮起,门打开,探头,小菲看见老仙女站在天窗切割出的银色方块月光里,她满头长发竟然都转为纯粹的洁白,比之前亮得更加璀璨了,让小菲想起海底的珊瑚。小菲看呆了,嘴巴微张,那老仙女说话了,你是油葱的孙女对吧?叫我妙香姑婆吧。

阿彬如今转去帮忙儿子的生意,但还经常来找油葱泡茶话仙。惠琴和赵保罗每天忙完了都过来,带点茶配小吃。岛上的餐厅越开越多,有时候他们也会买来新鲜的菜式一起尝尝,然后一致同意还是妙香做的菜最好吃。

结果几天后,小菲发现她又出现了,竟然搬到了自家街对面的平房里,成了邻居。

油葱兴致很高,兴奋地给小菲看他朋友送的一张明信片。说实话,小菲觉得那朋友并没有什么诚意。明信片上是座哥特式的教堂,一看就是免费的卡片,上面也没写任何文字,没有邮戳,就直接带回来了这么一张卡片送给油葱,好抠门。只是那暗色高耸的建筑,确实有摄魂的力量,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好像那插入天际的尖顶,变成了一道连接天地的梯子。小菲抬头说,阿公,我认得上面印的地名,当年那家德国老夫妇,就住在这附近。明年我有机会去,就帮你把这张明信片从那里寄出来给你,会带着那里出发的邮戳。油葱说,那当然好,这张就给你保管。

大城市嘛,生活也未必更好。工作,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吃屎,但有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的闪光时刻,就能让小菲感觉满足,感觉自己踏实地赚钱。虽然加班很多,有时候也在心里痛骂公司,但工作,让小菲得到了在这个城市坦然生活的方式。时间,在各种流程表格甘特图的切分下,一块一块地被碾碎,换成KPI的数字。小菲慢慢悟到了妙香教的方法,把过往的好日子储藏在罐头里,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饱餐一顿。越是光芒四射的记忆,越耐嚼,但不能只反复嚼那么一段,也会变淡。是的,整座岛屿都被她放入罐头里,长久保存,易于品尝,以不容僭越的铜墙铁壁包裹住。

小菲上初中时,岛屿上许多事情都变了。

妈妈惠琴开始不能免俗地催她考虑结婚。幸好离得远,小菲挂了电话就能轻易斩断这些从岛屿上绵延而来缠绕她的丝线。妈妈忍不住唠叨的时候,小菲乖乖地说嗯,嗯,但心里不知为何,总响起妙香姑婆跳舞时爱播的那首歌:摇摇摇落去,爱情算啥米?偶尔休年假,需要谨慎数算时日,有多少日用于回家,有多少日用于未知的异地。小菲还有太多的地方没去,日本,泰国,或者去云南走一走。她试过邀请妈妈和赵叔,但心里知道,他们是不会离开岛屿的,哪怕现在经济有所好转。油葱也不再提出去旅游的打算,毕竟现在妙香姑婆的身体难以支撑旅途劳顿。只是小菲每去一个城市,就会给他买一件当地的纪念衫。这是油葱要求的,就要那种,很大很大的字,写着我爱曼谷。我爱东京。我爱丽江。我爱上海。我爱台北。每次给他,他都迫不及待地套到身上,问小菲,有帅没?小菲也总是会说,足帅的。

<b>7</b>

小菲每次春节回岛的时候,会去陪油葱和妙香走一走。他们若累了,小菲就自己走上通往山顶的路。冬日雾气如帐幕,笼罩着石路。她不再觉得这岛屿窄小,反而因为距离与平时的劳苦,让她感觉这岛南风轻,花香浓。她小心翼翼地踏着长满青苔的石块,看见山腰的古早墓园。小菲靠近。百年前的墓地,如今被当作文物保存着,她从未进去过。如今那铁栅栏朽坏了,轻轻一推就开。她在墓园里坐了一会儿,最中心处有个显眼的石碑。小菲走过去,看见油葱说过的,那个刚到岛上就去世了的外国人,短促的生卒年份。他的墓碑旁边还有几个与他同姓氏的人,生得比他晚,在岛上建筑医院和学堂,直到年老才离世。或许是之后追寻他而来,同样葬入这座岛屿的家人吧。

再后来,大约是小学一年级时,小菲看见那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破烂的麻将桌、木凳、眠床、门扇板正源源不断从房子里被抬出来,摆在那个矮牵牛和葡萄藤拉拉杂杂的园子里。老仙女长发微微散乱,背对着大门,端坐在那只马蹄足八仙桌上,吃一细支红豆冰,很认真地咬和嚼。在她的头顶是瓦蓝的天空,排布着紧密有序的云絮,像一颗一颗白色的齿痕。

小菲顺势把两块带追踪功能的电子表递给油葱,年终奖金买的,这次不能不收了,有了这表,就不怕妙香姑婆走丢了。油葱笑笑说,伊近来很乖,根本不会乱跑。她再辛苦都跟着我,我也会跟着她,一步都不退。小菲帮着油葱把躺在床上的妙香姑婆架起来,吃一点东西。粗手粗脚的油葱,现在也会煲出一锅软烂好入喉的汤。小菲轻轻抚摸妙香姑婆的脸,她的发型整齐,衣服干净,被很好地照顾着。她蒙昧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但有时候也神采奕奕地坐起来,打开饼干盒拿出一块肚脐饼,正是小菲妈妈每周送过来的。小菲接过剪子,帮着给妙香剪指甲,脚趾上发黄的厚指甲,就像化石一样,每一颗都要用尽力气才能修剪干净。油葱也会如往常一样,问问小菲工作的事。小菲拣轻松愉快的内容说了些,他却开始露出迟缓吃力的表情,不再如过去那样多做应和,只是把头垂下去。最后说,好,我们小菲真正出色,不像你阿公就是个俗仔。看到你这样,我放心了。

原先小菲家与妙香姑婆没什么来往,小菲还以为她是个冰山老太。小菲印象中,幼儿园的上学路上总要路过一栋两层洋楼,带个灰石墙的小院子,种着绿茸茸的葡萄藤。院子的台阶直接通向二楼。二楼窗户全是晶莹剔透的彩玻璃,窗户大开,客厅一览无余,总有人在里面打麻将。昏暗的房里,隐约见一位白衣老仙女,身体干瘦素净,总是笔直坐着,像个冰雕。有一些灰尘在她身边打着旋,灿亮如星尘。小菲有时候会好奇,站在台阶的下端,背着书包仰头呆呆看她。每次小菲抬头望向那客厅,就觉得是个戏台,高高地架起,里面有着沉默的一出剧目。但老仙女打麻将时,只看牌,从没理过小菲。满屋烟雾弥漫的,小菲也总看不清她。

小菲说,阿公黑白讲,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聪明的人。我要去欧洲工作了,你们把身体养好,这次让我来安排,你们就跟妈和赵叔一起来。油葱说,以后再说吧。厨房里传来短脆的吱吱叫,小菲说,如果店不开了,我给你们买只猫怎么样。油葱说,谁说不开了,总也还有人找你阿公帮忙呢。小菲说,这店铺多找找买家,后面可以换个阳光好点的房子,怕你们在这里会湿冷,遇到南风天,墙壁都狂吐水。还有这下水道的味道,真是越来越浓了。油葱说,要换的要换的,以后再说。小菲还要多说,油葱就嚷,哎哟碎碎念,现在你真的很像我阿嬷。小菲说,对啊,我是你阿嬷啊。

那阵子大人们吵作一团,可小菲只觉得,妙香姑婆做的汤,真正是全岛第一名。

爸妈离婚后,小菲就经常去妙香那里吃饭。老一辈的手工菜她都会,炒馃条和芋包做得尤其好,有时候得空还会炒面茶。小菲和其他小孩每次都吃得好像猪哥在吃泔水,大口大口吞。有时,妙香姑婆穿起旗袍跳舞给他们看,很妖娇,手和脚都飞起来,香香软软地在乐音里飘。妙香姑婆的阿母,可是正宗从上海被带到岛上的舞女,什么舞都会跳,妙香姑婆肯定跟她阿母跳得一样好。

小菲继续阅读其他墓碑。那些墓碑群里的人。他们曾经劳碌,他们现在静止。一代又一代如同潮水扑来,但都获得安静的结局,封锁在石头里。她开始想,围着世界绕一个大圈走进坟墓,还是守在岛上绕一个小圈走进坟墓,步数会有不同吗?

后来,妈妈惠琴与妙香姑婆越来越熟,常一起吃饭,惠琴被打的时候,她总跑来帮忙,直到小菲跟妈妈搬出去后,她们还经常互相走动。许多人一开头还笑,妙香之前都靠别人养,出来后要是继续贪玩,哪撑得过半年?结果妙香很快就想到了,给岛上这些双职工家庭的孩子提供餐食,稍微收一些费用大家也都乐意。此后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没人见过她再打过麻将。就这样,倒也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了。

但是决定好了要走出去,她就不回头,不逃跑了。如今事业一路向上冲,外派出国的考核已经过了,下个月小菲就要去爱丁堡工作。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小菲整理了一个棺材那么大的托运行李箱,不管她带不带得动。赵叔会偷偷跟小菲说,你妈已经把你的工作成绩宣扬得整座岛都知道了,都有点讨人嫌了哈哈哈。

妙香姑婆刚搬过来,小菲就听到邻居议论她。当初妙香也是响当当的一蕊花,她老公在后面追着跑的。那时候婚礼也风光,但后来她一直没孩子,好好的正室,让老公把二房请进了门,人家生了儿子,所以正室还不如妾。她倒好,还是日子照过,舞照跳,贪玩一世人,后来才被扫出门,从二层洋房搬到了小平房。那时候,小菲爸妈还在一起,爸爸也看妙香姑婆不爽,觉得她妖里妖气。小菲跟妈妈说起,惠琴就叫她千万别跟姑婆说这些,一家有一家事,我们懂什么?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咱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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