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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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云层开始互相挤压,好像想打群架。雷一拳打在不远的地方,捶得身后海街的楼群叮当响。
英国的本科学制三年。三年了,小菲本科毕业的暑假才第一次回国。回国的飞机上,她做了一个摇晃的梦,海面布满巨型浮冰,像青色玻璃,岛被海浪裹挟,轻易被坚硬的冰击碎,淌出缤纷的汁液。梦醒时,飞机落地,梦境外的岛屿也跟着变化了。
小菲抬头,看见太阳被条云刻出斑纹,像发光的圆形虎皮。风在阳光里穿过,变得蓬松轻软,鼓胀出香气的纤维。小菲眯起眼睛,听见妙香姑婆说,小菲别怕,你的心可以决定谁做自己的爸爸。你高兴认篮子里的菠萝或是电线杆上的鸟当爸都可以,都在你。
我是他阿嬷!
小菲的目标是考个大学,离开这岛,越远越好。
你这句话,姑婆拿纸给你包起来收好。妙香笑着说,油葱也满意地龇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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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怪,这句话气魄十足,小菲只觉两臂生力,奋勇走去了轮渡,屹立船头,直捣黄龙,回了新家。
油葱捋了捋长刘海,说,他们是清华北大,你是清华北大他阿嬷。
青春期的时候,小菲无法分辨什么更重要。哪怕她心里明白,不要受影响,把高考考好就是了,却依然承受不住身边渗透的鄙夷。为什么讨厌她的人可以结成联盟,而被讨厌的人,却只能各自抵挡。满腹火。那阵子她恨了所有人,心里沾染的霉菌在闷热的瓶子里指数级增长。偶尔她撑开肺,大叹一口气,想到自己这样蜷缩在台灯下埋头苦写,想到在学校里因为被孤立而不愿离开座位,就这么被锁在不过是屁股那么大的位置上,而在教室之外,在卧室之外,金龟子像青绿宝石一样在葡萄藤上发光,麻雀偷啄晒在红砖楼顶的红皮花生。再外围些,日夜不息的海浪正在轻轻舔舐着岛屿,周围那圈温暖的海水,它们离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世界上的水都是相连的。明明有那么多好事情正在发生,自己却缩成了一块硬骨。
小菲说,蛤?
最后小菲明白,有些时候,人的友谊需要共同的敌人,而她是那个被选中站在对立面的邪恶倒霉蛋。铜墙铁壁已经形成,那是经由漫长的时间纽结在一起的,一个扣锁着一个扣,在时间里发酵、滋长,最后可以将那个群体的世界都笼罩在这样一层视镜中。她尝试许多方法,去捅开那层无形的墙,想尽办法去讨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做事、说话,最后引发更浓郁而静默的厌恶。你的存在就是对快乐氛围的否定。你就是顾人怨。小菲变得极度敏感,但已经迟了。这敏感就变成对自己的惩罚,别人的笑声和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都变成待解的密码。她想念她小岛上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她们现在都身在别处。她们或许也正在孤身一人面对着身边嫌恶的眼睛,自顾不暇。
跟我念,你是他阿嬷。
小菲说,哦,你们开心就好。
那天晚上,小菲刚进门,妈妈就道歉着端出一盆螃蟹。明明都那么忙,妈妈最近却坚持每天要给小菲做饭。结果今天她忙着打业务电话,等蒸完螃蟹,打开锅盖,看见一整锅散落的脚、爪和身,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把螃蟹先用筷子钉死再放进去,它们在热气里挣扎的时候也就散尽钳爪。赵叔说没事没事,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不要在意,然后就挑了最硬的蟹塞给小菲,自己又去忙着打电话,打得满头汗。没了手脚的三点蟹更像一张人脸了。掀开,红膏满满,小菲就吃得忘乎所以,把别的都忘了。
妙香姑婆陪小菲回了家,家里乱作一团,妈妈和赵老板正一起收拾。赵老板的左眼肿成一只蓝色包子。小菲一看就有了预感。她妈妈先开的口,说赵叔……他跟妈妈打算结婚。菲啊你看怎么样。赵老板郑重地坐下了,顶着满额头沉重的汗珠,手里还捏着抹布,抬起眼望着小菲。妙香姑婆偷捏了小菲的手。
吃完饭,小菲在卧室的窗口对着远处的岛屿望。正在落雨。雨水在发亮而夜是黑的。装上了夜景工程的小岛,像海平面上的暖金蛋糕。这座蛋糕上,住着油葱阿公和总在他身边的妙香姑婆。十点,好像有人吹了一口气,灯灭,整座岛暗淡下去。
我们回去吧,小菲说。
或许就是因为小菲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对周遭不敏感,只知道自己冲冲冲的性格,让她直到临近高三中段才察觉,自己并不被同学喜欢。围绕在身边的氛围直到足够浓厚,形成铜墙铁壁撞到她的头,她才反应过来。与此配套的谣言,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生长,小菲开始试图解释,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不是一澄清就能解决吗?但她忘记了,说再多,别人可以选择不信。然后越解释越多,牵扯出他人更多相反方向的演绎。
小菲说,我,我,我是他阿嬷。
可是,小菲没有成为油葱预言的,那个干大事的人。
大声。
所有人的期待,就算没说出,但水位逐渐上升,积攒得很高,人是会有感觉的。大人们有时候还会有些偷偷的火锅聚餐,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话,饭菜先精致地摆好一盘给小菲端进房间。她偶尔会贴在门上偷听,油葱对赵保罗说,他那时候去学校开家长会,很多大人到得早,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们上课。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过头,不停地看涌进来的大人,而只有小菲,一动不动,死死盯住老师,一直到把课上完。这种孩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小菲一直觉得当面让人夸,会很烦,但背地里听到,还真是暗爽在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