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人活世上,谁不是一裤屎啊?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油葱说。
自从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她就很少来这里,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竟然把排名从三位数变两位数又变了一位数。每天都埋在学业里做思想的巨人,六亲不认。一回神,六亲竟要变了。
三年不见,他像一只晒干水分的核桃,迅速地干瘪下去,但讲话依然中气十足。他起劲地问东问西,问得热滚滚:英国东西好吃吗?冬天雪大吗?人胖还是瘦?你讲两句英语来听听?他听得入神,脚抬到椅子上,右脚袜子有三个孔洞,长着黄指甲的大脚趾冲出来。惠琴每次看见都塞给他几双新袜子,可他就是存着不肯穿。
跑一阵,小菲才悟出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小菲说,我真的眼睛脱窗<sup><a href="#footnote-10-29" id="noteref-10-29">[2]</a></sup>!怎么会是那个台湾人,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一路上,她都在用那支黄瓜色的诺基亚给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心里还是不平静,抬头发现已经跑到地下商场了。
小菲刚回小岛的时候,才觉得满眼的房子并不精致,也过于拥挤低矮。岛上的店铺不知已经换过几波,揽客的人开始尝试新的招数,比如站在门口拍手,或者站在凳子上大声喊,或者慷慨往人群中塞入一块块肉干试吃。这些并不奇怪,只是他们也开始招呼着小菲。小菲低头看看拖着大行李的自己,过往多年在岛上行走,总会被商铺一眼认出是本地人,他们从无兴趣对她多费口舌。现在,这些商家也是外来的人吧,而她自己也变成了外来者的模样。小菲自己做过异乡人,更加明白外来者的不易。她慢慢地走,凝视着每一张脸。涌入岛屿的脸、跳动变化的脸,温热的、宽阔的、毛茸茸的、线条尖厉的、大的小的脸。人群比过去浓稠了很多,像是一种加了淀粉的汤。
风大吹,眼内起茫雾。恍惚间,背后有人自远而近。是妙香姑婆。她坐到小菲身边。过了一会儿又给小菲披了件衣服。小菲连头都没扭过去,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姑婆掏出她超大支的三星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难得大声地吼着“她跟我一起的,知影知影”。
她儿时买书的地方、迷路的地方、租漫画的地方、偷吃麻辣烫结果被妈妈抓到的地方,都变了。连笼罩弥漫在这个区域上空的气氛,都变了。那些绵长的舒缓的纤维都被打碎,变得短促急切。走了十五分钟,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岛屿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脑中以为一直在那里的岛屿倾覆了。真正的毁灭不是以断裂的形态消失,如果是那样,岛屿依然会存在于心里,甚至变得更为明晰。真正的毁灭,是一寸一寸改变,心内的心外的,都一同涂抹。就像是柏油马路上一条一条黑色的新补丁,被压路机铺张在老路上,直到覆盖全地。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小菲只能一个劲地疾走,到了海边。海风吹得心茫茫,大人们的脸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三角梅的蓓蕾被风驱赶着在桥上滚,最后仓皇跳进海里。遭到处决。
小菲到了双喜饼店,门口有棵龙眼树,浸泡在金亮通透的阳光里,结着成串黄褐的果子。店铺有个大窗台,上面摆着花叶芋和虎刺梅,茎叶粗壮,准是爱种绿植的赵叔照顾的。小菲看到玻璃窗里面妈妈在揉饼,她不再细声细气,而是高声喊着:“现做现吃,瞧一瞧看一看!”她的头毛剪得很短,开始混入了白丝。赵叔则在一捆一捆地打包饼盒,努力粗声跟来买的游客团说来哦买四盒送一盒,不买也可以试吃看看哦。他虽然热情,但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哦”还是露出一贯的斯文羞怯。都说是天公疼憨人,赵叔和妈妈坚持用真绿豆真芋头做饼,虽然成本高了许多,但生意在口碑推荐里渐渐热起来,他们连小菲回来也没法去接。小菲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俩,直到脚酸才走进去。
读书的日子难过也好过,开头的语言关过了,后面就是一片新的世界。小菲过去从未离过岛,偶尔去大岛两三次,却也从未离开过说家乡话的范围。这次一去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也是一组岛屿,但岛屿上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走在路上就跟在电影里似的,她感觉眩晕。
妙香把小菲搂住,让她靠着自己。小菲的圆脑袋跟妙香姑婆瘦小的肩靠得刚刚好。妙香姑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游到对岸。她那时也想过,那么远,怎么游?就是一浪接一浪。破开一个浪,另一个又过来,切开千百个浪,就到了对岸。小菲的眼光也跟着切开一道道浪。妙香说,游不动的时候,我就想过去一件开心的事,好像嚼糖果一样,又有力气了。
像是一颗怯懦的种子入了土,畏惧硬石虫蛀,却渐渐发现,刚好到达了一片沃野。小菲在紧张的适应期过去后,却感觉轻松,感觉充满干劲,好像一切都可以从白纸开始描绘,心里就壮阔起来。后来开始有人向她问路,有新生需要她指点,她就明白,自己可以在此生活了。有时候想想也是挺没良心,她完全陶醉于每天都有新发现的那个陌生的异国,独自过得实在太开心了。上学、打工、社团,每样都有广阔天地。
小菲站起来。又坐下,说,刚才在我家里我妈、我爸、赵老板三个人打起来了。我跑了,谁都没帮。她的脸忧愁愁的,一只阴郁的拖把。我妈会给我找一个新爸吗?我最近在学校,日子也过不顺。姑婆,不知道日子过起来怎么越来越难。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也没勇气过下去。
本来说要去国外看看的,可是油葱和妙香每年都有新的理由不去,后来,小菲也就不问了。妈妈和赵叔也一样,每次小菲提起,他们就有这个忙,那个忙。重新当了海员的爸爸也没有出现,最新的讯息,是他在平原老家给她添了一个弟弟。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妙香姑婆的声音,她起身往房间走。姑婆的门只是虚掩,没关牢。小菲想着她在房里,就冲过去,猛地推门,想跟她说,我妈竟然跟她老板在一块儿!下一秒,小菲却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店门,然后一路跑,手机都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菲想,不该那么用力地把门关上的,我是太紧张了。满脸通红。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刚才看见,妙香姑婆仰面躺在床上,双脚翘起,肉像奶油流挂下来。还有油葱白花花的屁股。小菲推门的声音或许吓到了他们,油葱滚落眠床,来不及提裤子。小菲看到妙香姑婆赤裸的身体。小菲看到她透出光亮的眼睛。
惠琴抬头看见小菲,猛地抱住她,面粉沾了两人一身。他们现在就住在双喜饼店楼上,店面隔壁是宝如贡丸店,老板夫妇整天听惠琴和赵保罗说小菲,也跟着激动,送过来三碗贡丸汤。二楼只有一间小卧室,赵保罗要让小菲跟惠琴睡,小菲拒绝了,自己暂时窝在客厅里。赵叔和妈妈这几年,把家搬来搬去,一度要移居香港,却也还是回到了这座小岛上。小菲刚回来的喜悦被一种逼仄挤压住了,她感到自己是这个温馨、拥挤、被照顾的小罐头里一只歪斜的沙丁鱼。她有些怀念在国外自己读书打工自己住的日子。
小菲跨进福寿殡葬一条龙,阿彬叔的钓鱼桶仔随意丢在门口。她走进去,没人,估计都出去做头路了。她坐着等,反正现在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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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沿着楼梯向下走。原先空着的小店铺,已经被新来的陈老板租下来,打通做成了一家漫画饮品屋。这地下广场离岛上的中学近,学生又不怕地下商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愿意花点钱又有饮料喝,还能看漫画。陈老板来岛上这二十年除了卖过干果,还在街心公园开过租VCD的店。承蒙他的热情关照,小菲有幸陪着爱看恐怖片的妈妈看了《沉默的羔羊》和《人肉叉烧包》这类经典名作,留下一幕幕童年阴影,至今都不太吃肉包。这些店相继收掉之后,陈老板又瞅准学生群体,开了这家漫画饮品店。他喜欢跟一条龙的人一起抽烟聊天,于是常常白送大家手摇珍珠奶茶。陈老板的老婆叫胖狗妹,身材圆润,头顶美人尖。听说她生下来时肾脏就不太好,所以都说起个贱名真的有用,本来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岁的,如今四十多岁身体还是顶呱呱,看见小菲就高声跟她打招呼。
妙香说,小菲,我们回去吧。
小菲学业快结束时,才知家中危机。赵叔和妈这几年转做机场的货运生意,一度在香港也发展出不少客户,还乘胜追击设立了办事处。可是后来生意却陡然冷淡下来,他们试着挣扎保持平衡,在极难之处依然抓住一丝希望的线头,但最后实在散尽气力,只好收掉了不死不活的办事处。原先买的二层楼房,也被银行收走。二人奋斗许久,如今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账户。油葱和妙香常来安慰帮忙,那一阵小菲每次打视频电话,都会看到他们带一大群人围在妈和赵叔身边。惠琴跟小菲说,很多事都是看起来容易,还会责怪做事的人怎么当初想不到那些显而易见的危险,哪知自己做了,才知世事无常。这次都靠你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出手,不然跌到底我们根本爬不起来。
小菲感觉自己的头就像一只台风天挂在楼顶的拖把。
事情落定后,妈和赵叔重新搬回小岛上,开了一家“双喜饼店”,卖绿豆馅饼和咖啡。没什么嘛,油葱阿公总会说,正所谓一时失志不用怨叹,一时落魄不用胆寒,然后开始说起当年岛上富商下南洋,如何从挑担子做成大富翁。但赵叔会叹一口气说,很多事情不是爱拼才会赢,分明是七分天注定。同时间,小菲也发现,自己学业成绩虽然不错,也拿到些许机会,却不代表自己真的能把根在异国扎得深切,她小心观察问询过,发现大部分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太多资格挑选工作,更多是被工作挑选。即使在异国的小公司入职,做了多年依然还是基层职员,难以向上,玻璃天花板死死卡在那儿。不只是理论而已,她实习时观察过,大公司总部的中高层里,年轻人少得可怜,且每个职位都稳固,一步一脚印需要更长的时间去走。她综合许多前人经验,知道归国而后外派,才是上升最快的通路。于是,她决定回国。
干坐了一阵子,小菲终于没忍住,跟妙香姑婆说,我不是故意的。妙香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揉揉她的脸,说是我们忘关门,你会吓到,也正常。你心肝内一定会想,这老的怎么干这事,笑破人的嘴。小菲说,我没,我没这么想。姑婆说,你小,不知道我们也有需要的。她一脸稀松平常,反倒小菲涨红了脸,显得大惊小怪。妙香掏出牛角梳,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说,我俩已经作伙七八年了。传言里那个山上的“小妞”就是我本人,可能是人家只看见我背影,没认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