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地下店铺的电压有些不稳,灯泡闪烁起来,玻璃发出噼啪的声音。小菲扶了下眼镜,看见暗处有影子浮动,发出吱吱声。小菲忙说,店里有老鼠了啦,要不要我给你们买只猫?油葱却神秘兮兮地说,做这行,不能养猫哦。人的尸体要是被猫跃过,就会猛站起来,见人就抱,一起倒下去死!我跟你说啊,前几年有一次……
结婚戒指吧?
哎哟晚上不要吓小孩啦,阿彬狠拍油葱一记。
油葱说,如果你能猜对,阿公给你一百。
小舢板撞大船,争不过的。妙香清醒了,在一旁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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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彬说,现在跟他们关系搞得不太好,有时候一条龙连送鲜花进殡仪馆都会被卡,毕竟是竞争对手嘛。人家在大城市里千锤百炼的方法,在这里还不随便给你吃够够?一来就搞定几大敬老院,货源就稳定了,站稳脚跟后再宣传他们才是正规正统,后面哪条龙都不得活。人家还到处宣传,他们收费正规,我们都是乱收费,一张白纸给我染到黑。其实仔细算算看,他们收得贵多了,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养嘛!
蛤?布包里,是一根陈年手指头?这些老人家年轻时玩这么猛哦?小菲感到佩服。但她也发现,自己几天的辛苦费,就这样又被阿公卷走了。不甘心,想反悔去抢,爷孙俩一个逃一个追,笑声跟机关枪一样,惊动沿街的麻雀四处乱飞。
油葱说,所有一条龙店里,也不是没有乱收乱赚的啦。唉。听说,殡仪馆会做个公开招标,我说咱开一条龙的也都去参加,至少别让人觉得咱都没胆,让他们那么容易拿下。
原来人变老就是瞬息间。这几年过去,小菲发现妙香姑婆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块饱满的白玉,人却变得很安静,似乎很疲累因而无话,好像一直在清醒和睡梦间摇晃。吃饭时,她把赵保罗叫成阿彬,过一会儿,又把惠琴认作自己妈妈。妙香如今行走没太大问题,只是随站随坐都会突然进入一种蒙昧状态。吃到一半,她找了一处沙发躺下,嘴开开地看着天花板,舌尖像蛤蜊的红斧足。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哼起一支歌,油葱说是她小时候的曲调。她周围的空气,或许是被搅动而旋转得过于密不透风,把她的意识牢牢凝住了。
小菲愣住了。按照过去的母女逻辑,或许该上去帮妈妈。可是要帮着妈妈和赵老板去揍爸爸吗?还是来个二对二?眼前三个大人扭成一团,却像是四肢有力气不得不宣泄出来,拳头都没有落到实处。小菲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依然费解,于是她退后,把门关上,迅速往地下商场的方向跑去。她只想逃。
临走前,妙香抓住小菲问,菲啊你去哪儿读书?小菲说,不继续读,毕业了,回来找工作。妙香姑婆竟摇摇头说,小学还是要读的。妙香站在那里,油葱小心地帮她套上袜子鞋子。小菲想起飞机上的那个梦,梦境里的风刮得很猛,鼓成一只摇晃的胖口袋。妙香姑婆就是那只口袋。小菲一度有些感伤,拼命瞪眼想控住眼泪的生成,过了一会儿眼珠子把水分吸收进去,只留了一点鼻涕。油葱倒是很坦然的样子,说妙香现在越来越像做艺术的,喜欢挑两只不一样的颜色的袜子,喜欢胡乱扣扣子,喜欢把糖当作盐加进菜汤里。老来叛逆咯。他一边说会一边疼爱地整理她的头发。
她那天上完周末补习班,推门,妈妈跟她的台湾老板赵保罗坐在客厅里,就是僵硬地坐着,两个人同一个姿势,脖子伸得一样长,靠得很近。看见小菲,赵保罗郑重地用牙齿牵动嘴巴,露出一个笑,细长的手指捏住膝盖。空气里有股焦灼的酸味。小菲才发现她爸也在。好像他们三人这样僵持了很久,以至于心绪都串了味。而此时她爸伸手突然去抓她妈,赵老板猛地蹿起来挡。三个人又拉又打,让小菲想起山上斗殴的鸡。
吃完饭,小菲把礼物递给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公,再把他们一路送回地下商场。油葱一直在碎碎念,小菲盯着他的头壳看,油葱总是自称到老都没有白发,可现在满头的白黄黑发交杂,像是染发不均,新旧发断层。之前在国外发信息给他时,他宣布要戒烟,大概短暂地成功了一阵,如今还又复吸,发黄的格子衬衫上满是烟草的味道。过去他还注意着,到了店里尽量不抽烟,要抽就走到门外。如今变得随意了,阿彬叔今晚也在,两管老烟枪,把店铺弄成了烟雾弥漫的窑。他们找借口说,近来下水道老是泛出臭味,刚好拿烟味压一压。只是小菲来了,他们就不再自由了,只能猛吸几口,把烟掐了。
那时阵你妙香姑婆是大美女,追她的人排队要排到南洋去。这个老林当时剁了自己小手指,当作定情物的。
小菲当然第一时间自告奋勇,说她其实会的不多,但PPT还是会做的,不嫌弃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只会纸上谈兵就行。
小菲只好又掏钱。
行就上,咱也就是跟他们尽力拼一拼。油葱说。
油葱说,不是。你给我一百我跟你说。
后来她会想,自己当了很久小孩,总习惯推门而入,不好。这习惯,自那天后永远改了。
油葱一直在说竞标的事。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龙之间的竞争了。
原本,周末小菲还会陪油葱和阿彬去海堤钓鱼,去礁石上拧海螺,晒得黑辘辘。回到家,再把整桶海螺倒出来,蒸熟,蘸蒜蓉醋吃。后来,她不肯再奉陪了,一个夏天的黑,一整年都白不回来。女大不由人,她不再是那个长辈叫干什么,就乖乖跟着去的大傻妹了。小菲是要干大事的人,每一天都在拼命地看书、做题,难得有空闲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事就猛地推门出去迅速做完。
原先殡仪馆与一条龙是不同的两边,一边负责提供葬礼场地、焚化尸体和墓葬,另一边负责帮助丧家洗身换衣抬棺化妆,然后安排告别式,走通整个葬仪流程。可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个殡仪方面的大公司,正要与殡仪馆合作,把整个流程都独家吃进,关键人家是上市公司,做事一套一套的,这个套餐那个套餐都能玩出花来,葬礼主持穿白衬衫戴白手套,打扮得十足像样。更不要说给护工的介绍费了,多少钱他们都出得起。
暑假结束,小菲开始上高三。自此,她就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