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小菲蹲在这假沙滩,想着,如果选大岛工厂的机会,离家不过是十分钟的船和一小时的车。但如果选上海,就要去那么远那么远,会下雪的上海。小菲觉得选上海的工作机会更对口,薪资和晋升条件也更诱人。更隐秘的,是她总想独自远走,不知道是不是做海员的父亲在她血脉中埋下的密码。她想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站立住,养活自己,那么家人就能真的尊她为一个成年人了。而且去更远的地方,妈和赵叔也不必有什么挂碍,两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她也可以多赚钱为他们分担压力。可是跟油葱提案失败的经历,却让她开始有点犹豫,自己纸上谈兵学习了多年,究竟有没有能力靠自己在上海赚吃?
小菲住进来需要适应的第一件事: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小菲觉得油葱和妙香就跟救火队一样,接到电话后就立刻往出事地点冲。死亡可不会挑时间。凌晨两三点,电话也常会响起。生意真好。可是每一次电话响起,都有一个人死去了。住进来后,小菲常常听见他们接电话,说得最多的是:放心,不要担心,不用怕。这是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们的原因吧。比起远处的、规范化的、不熟识的人,在这些大人们最惊慌的时候,他们更需要油葱和妙香在他们身边。
菲啊,紧来,来看大别墅咯!小菲的思绪被惠琴打断。
客厅的缝隙里摆满了油葱的东西。幸好小岛从没地震过,不然油葱收藏的这些物件全倒下来就能把所有人淹没。小菲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楼梯扶手密密麻麻地披着图纹繁复的挂毯,带着厚重的灰尘。死去的八哥做成了标本,停在钟表柜的顶端,有蛛网在头顶像新妇遮挡的头纱,后面放着杏花树形状的灯盏。客厅角落里的大木桌却一反常态地干净,紧挨着的那只小木桌,则摆满了水仙花球、棉花、银色的剪子。油葱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雕刻水仙花。被他雕过的水仙,叶片会呈现出各样的曲线,不再是直愣愣的葱头开花。
小菲觉得好笑,为什么大家都生活在靠近海滩的小岛,结果难得出来,又是去对面大岛的海滩。而且那几天两个职位都在催她尽快确定,她本想自己好好安静规划、比对一下,再做选择。但妈妈惠琴就这样直接定下行程,似乎完全没有问小菲意愿的必要。小菲知道,自己只要还没正式去工作,又没在读书,时间就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永远要被家人们好意切割安排。现在的她自觉已经成年,可在家人眼里还只是过去的孩子,是一瓶液体,用以灌注大人们认定的空隙。或许要过些日子,他们才能真正看见她。而她,也需要时间去凝成一块有自己形状的固体。现在没必要多起争执,于是她顺从。
出门前,小菲觉得奇怪,平日妙香姑婆总是很愿意配合油葱,这次却别着身子,坐在厨房里死活不出来。她不去吗?小菲问。油葱掐住小菲的嘴,塞进去一块炸枣,然后说紧走紧走,就拉着小菲出门了。
那天,到了白色海岸,大家都说这是片别扭的海滩。
小菲知道油葱店里生意渐好,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人手却总不太够。因此搬进来之前,小菲就特意跟油葱说,她可以帮忙做卫生,一条龙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上她。她从来不怕这类事情。油葱听了,说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从小头脑跟别人不同款。
本该平滑的沙滩出现了古怪的沟壑,一道道大地的妊娠纹。油葱一瞥,说这里是人工造的,准是从外地运来的白沙,往滩涂上倒,硬是把泥地变沙滩。但是海不习惯,它三推两推,假沙滩就会现原形。
两人一直无话,坐车去轮渡。车上座椅对面坐着一位阿叔,绿色的双人塑胶椅上,他占了一座,另一座给了他请来的朱红佛龛,他安心地靠在上面睡着了,随着车子摇摇晃晃。何等的神佛,却也拘在一只小笼子里。
小菲想,他是真的爱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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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守灵。第三天葬礼。小菲很认真地一路跟拍。整个过程中,油葱威风八面,骂这个靠北<sup><a href="#footnote-10-41" id="noteref-10-41">[1]</a></sup>那个,流程迅速向前滚。他竖纹蓝衬衫的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笔,随时拔出来,跟拔枪一样,砰砰砰在纸上画,整个场子运筹帷幄。油葱是葬礼的主事人,但更像是全场的老板,或者债主。所有伤心的人、做事的人,包括尸体,都必须听他指挥。有油葱在的场子,葬礼的中心是他,而不是死者。他像一只烈怒的蜘蛛,喷射出许多细密丝线,牢牢控制住每个流程的每个细节。寿衣的件数、白色盖布的花边皱褶、红丝线的数量、鲜花的摆放位置、司仪的流程、火化的时间,稍有差池就要承受他猛烈的炮火。等一切结束后,才会发现他并不是在发怒,而是工作的热情进入了燃烧状态。
这几个月,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小菲住进来的第七天透早,油葱接了个电话,然后他扭头对小菲说,你们小孩子都很会拍照对吧?今天陪我去做活。小菲说好啊没问题。
但是天空不能作假。小菲看见天的左边堆积着薄粉红的云,右边则是芋泥紫。海的远处,飞机低飞,白桥上橙金的灯亮起来。有海风先滑过棕榈再从她的头面拂过,再高一点的木棉和凤凰木千千万万的叶片发出敲击的钝响,低处的夜来香稳稳不动,发出香气。这样的双色天空在以后的时日也会再度出现,那时候,小菲就会再度陷进一团透明温暖的雾气中去,感觉灵魂飘出去一些,感觉每一棵树都在欢迎她,等着拥抱她,似是故人来。她还会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每一棵,就像现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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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海岸上,有许多废墟,很多低矮的瓦房正在被推倒,远处已建起密集的高楼。小菲看见高楼的缝隙好像色彩导管,底部是蓝紫色,然后慢慢红上去。
接下来几天,小菲很快就习惯了睡眠被铃声切割,等他们把电话打完,翻个身继续睡。小菲还忍不住出手帮忙整理了堆叠得乱七八糟的玻璃橱窗,把寿衣一组一组按照颜色大小排好,再把纸扎陈列摆好。小菲发现这些纸扎都做得很细致。单单在成功男士小套装里,就有手机、车、表、银行卡这四件。手机是过时的诺基亚黑白机的样子,但顶上的品牌写着Hades。这不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名字么?表上写着“劳力士”,用心地拿金色的纸镶了一圈,在白射灯下闪着光。银行卡,端端正正写着“冥间阴行”,诡异的谐音。美女套装里除了口红、名牌包和高跟鞋,竟然还有三层的下午茶套餐。顶部放满水果挞,还带着薄薄的糖霜。“这……居然还挺好看……”小菲边整理边赞叹。油葱说,他不乐意卖机器做的呆板纸扎,这些都是找岛上艺术学校的学生们手工做的,又便宜又好。
油葱在现场只负责最重要的流程把控,至于洗身、换衣、抬棺、化妆入殓这些具体事,他都叫人来做,免得分心。他告诉小菲,乐队指挥肯定比光懂奏乐重要。当然如果孝男孝女不在场,赶时间的时候,他也愿意站在一边,让准备寿衣的人把衣服一层层反套在他身上,然后再剥下来给死者“套衫”。他说那些规矩,他不信,也不怕。林校长洗身换衫完,需安排八个人抬棺。如果遇到年轻人早逝,那就只能四人抬了。这一天,小菲才知道,死者和棺材不可以坐电梯下楼,林校长的尸身必须从十六楼由八人抬着,走楼梯下来。
第一是小菲工作有了结果,两个同样好的职位,都有外派机会。一个就在对面大岛的瓶装饮料工厂,负责对接瑞士。另一个在上海,两年后通过考核就去英国总部工作。
林校长终年八十九岁,是家里保姆打来的电话,说他死了。不对,油葱说干这行,死不言死,要说“过身”,出殡则叫作“出山”。林校长早年搬出小岛,住在对面大岛火车站边上的高楼,他早上过身,在自己家里睡过去了。都说这样离世的方式,算有福气的终结。
另一件好事,是赵保罗在小岛商铺组织的中秋博饼大会上,掷出一个头奖——状元插金花。奖品是高级酒店别墅一晚,位于对面大岛新开发的白色海岸。整栋酒店别墅,共有两大一小三间房间。惠琴和赵保罗这两年来都没休息过一日,最近终于请了帮工,就想带着油葱、妙香还有小菲一起去,给众人欢喜一下。
林校长的葬礼,是小菲第一次“出勤”。林校长有位在国外赶不过来的姐姐,希望能用数码相机记录下全过程,发给她隔海纪念。小菲赶紧跟油葱出发坐船去大岛。油葱告诉小菲,以前岛上倒是有停尸房和焚尸炉,如今告别、火化、入土都在对岸大岛上。小菲身处的小岛,已不再具备处理和埋葬死人的权力。哪怕人在小岛上去世,尸体都要坐专门的船运过去。由于搬出小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红糟肉丧宴也通常在大岛上办,方便吊唁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