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十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了,气得将书摔在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在家里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04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的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就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发展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想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事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溜须拍马,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既要顾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在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大眼睛,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在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得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在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洗好菜等着,她这几天暑假。宋运辉很快烧出两菜一汤。
一行五个人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越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里,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但杨巡今年初发达,却是拎着礼物上门拜到,礼数一点不缺。但杨母精打细算,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这些人情世故,杨巡一一看在眼里,学在心里。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得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闵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暴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铡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倾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