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看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宋运辉点点头:“我没提。不过水书记应该猜得到,我经常在进口设备会审中推荐你。”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虞山卿笑道:“当年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好,你的我做不了,我没你踏实。我的你也做不了,你没我圆滑。说实在的,水书记看人还是挺准的,你我两个当时才一点点大小角色,他都能人尽其用。他大概最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
雷东宝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您尽管拿,尽管拿,哎哟,怎么这唱片不是纯金做的哟,你不拿点什么我心里总不踏实。”虞山卿发了句牢骚后终于闭嘴不说。他太知道分寸,知道对谁说啥话,既然对着宋运辉利诱威胁都使遍,宋运辉依然软硬不吃,他也就罢手,多年交往,他对宋运辉的性格很是了解。宋运辉不肯干的,你别想强迫他。平日里不工作的时候看着宋运辉似乎温和礼貌,谦谦如君子,其实骨子里有点独。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来,拉住雷东宝坐下,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上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少来。这几盘CD对你有没有特殊意义?没有的话我拿走了,这几张我喜欢。”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生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宋运辉其实心里波涛汹涌,虞山卿的一番话让他感触颇多,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进入宝山,他不愿空手而归,而勉强提起精神探索未知。也正好,这些本来就是他兴趣所在,最初的克制被无数的发现所湮没,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但宋运辉终究是咬住牙,没对虞山卿松口,只是心里感慨万千。但进入工厂后,宋运辉仿佛没事了一般。除了遵守约定在某些范围之内不能问不能看之外,虞山卿看到宋运辉问得很巧妙,看得也很巧妙,以散乱的断点式的探询让对方不设防,却自己获得该有的资料。连对方工厂的陪同人员后来都警惕起来,不敢再乱答问题。虞山卿的感慨是,宋运辉这人真的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让宋运辉立足于这个社会的,也是这份踏实。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虞山卿正色道:“你看你这人,这么没趣的,让朋友多为难。其实跟你说实话,其他几个拍板的都看着你,别你一个人一本正经大公无私断人财路。”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家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回一切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又来了。”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虞山卿道:“现在如果不是你来,我基本上不会全程陪同。除了地位变化,我在美国买了别墅,你也看到了,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后换带游泳池的。孩子上的是不能免费的私立学校,太太全职在家。在北京二环也有房子一套,还有千娇百媚的女朋友一个。人到中年,该有的都有了。你看,当初幸亏闵厂长赶我出来。你呢,有些事情该想开还是想开一些,有些东西是你该得,可是国家没给你,你可以曲线,不用东一个良心西一个良心地克制自己。”
宋运辉哑口无言。原来虞山卿是看清楚的。他早先就有这怀疑,没想到今天被常跑上层的虞山卿证实。但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否决了他,问虞山卿,虞山卿也不清楚,据说毕竟那事关“大局”。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虞山卿道:“小宋,既然你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不怕打击你。你以为你这回头上被压个书记只是因为你年份不到资历不足吗?小宋,名和利一向是分不开的,没有利,你哪来的礼去逐名?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年方三十还想着来日方长吗?有些人革命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退休,你说他们想的是什么?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又不是各个领导都有一个小拉一样的儿子需你帮忙。你啊,还幸好你技术过硬,眼界过人,手腕毒辣,要不,头上压的人更多。”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宋运辉并不想太令虞山卿难堪,笑道:“你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也不替我想想,我现在身边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今天跟你单独出来活动一天,已经是大限,回去肯定得受猜疑。我跟你的追求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