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水书记家有保姆做菜,进门就可以吃,一桌吃的还有水书记爱人。水书记有两个儿子,老大结婚了搬出去自己过,老二被总厂派到上海接待站。水书记直接问宋运辉前几天是不是有情绪,宋运辉也直说有,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为可以大干快上,没想到还是传说中的机关磨洋工。但水书记就是追问宋运辉对众人传说他枉做小人这话的态度,宋运辉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个字,“受不了”。水书记立刻笑呵呵地就给了一句结论,说难怪昨天那么顶嘴。宋运辉挺不好意思。
刘总工递过来的字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形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性能稳定,国外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然后,水书记一边吃饭一边看报告,水书记的爱人则是对宋运辉问长问短,害宋运辉这顿饭吃得极其别扭,虽然菜是真好,水书记夹到他饭碗里的一只鸡腿真肥腴。一直到水书记爱人吃完先进去卧室午睡,宋运辉才松口气,大吃特吃,他早饿坏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会影响水书记没菜下饭。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厚积薄发!宋运辉嘴上没说,心里狂傲地给了自己一个回答。他缺少的只是工作经验,但对付这种申报报告,还是绰绰有余。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水书记看了一下页数,没抬头,道:“坐,自己倒茶。”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更能吸收。”
正好,下班铃声响起,宋运辉没坐下,道:“水书记,我三餐没吃了,得回去吃饭。饭后我立刻过来。”
宋运辉问组长要来小会议室钥匙,去自己办公室找到平日读报笔记,和所有资料,再回到开会的会议室,反锁上门,又将朝走廊一面的窗户关上,窗帘拉上,一个人根据小组会议决定的提纲开始起草报告。刚刚走过另一个会议室,也是设备改造办霸占的会议室,又见水书记在骂人。他想,这完全是领导者的指导方针问题,水书记不用骂别人。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沿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其实,作为申报报告,讲的只要是大体情况就行,那个扭转局势会议上通过的决议已经够说明绝大多数问题。宋运辉所做的,主要还是陈情,是决定以何种语气向部领导和计经委传达金州总厂迫切的设备改造要求。他在报告里重点突出两件事,一是金州总厂响应中央号召,不作设备成套引进,而是以较少外汇引进主要设备,其他辅助设备由金州自我消化;二是说到目前考虑的两项新技术新工艺对未来产品定位的影响,对我国该类产业界整体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国际方面的影响,这影响,包括政治影响和经济影响。类似高品位产品的出口,将出口创汇为国家作出贡献。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从没接触过高层的报告,不知道类似官样文章该怎么写,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大学里翻译过的那些资料,那些对成本市场等斤斤计较的老外的报告,那些翻译资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复整理,早已将其中套路铭记在心,他下笔,也无可避免地带上浓重的市场色彩,重点将引进设备的经济影响说得天花乱坠。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水书记闻言“嘿”一声笑出来,起身道:“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觉。”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宋运辉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水书记果真收拾起报告放进公文包里,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楼,各自找到自行车,水书记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书记家里,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厂白班人员众目睽睽之下。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过国外专业期刊?”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没记录,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中午直到饿了才想起吃饭,出去找食堂,早已关门,无奈找饮食店,看到张淑桦,但张淑桦看见他却三步并作两步逃进厨房躲了。宋运辉吃两大碗青菜肉丝面,又去副食品商店买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饼,飞车回去会议室继续。他晚上干脆没出去吃饭,就啃方饼,只恨自己写字不够快,没法将胸中早考虑成熟的意思用笔飞快表达出来。他只找了两次财务室的同仁,其他都没找。他心中略带轻蔑地想,其实,要什么小组,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对,他就是狂,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有料,用水书记的话说,他有才,他嚣张。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有才,唯有用行动证明,才最有效。宋运辉一夜没回去寝室,累了就在会议桌上睡一觉,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他去楼梯间厕所洗把脸继续写。中午下班前,顶着两只红眼睛,把报告草稿交到水书记办公室。连水书记都脱口而出:“这么快?”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