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梁思申在信中写道,她依然在美国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学读书,课程依然紧张,她依然成绩名列前茅。两个舅舅依然不待见她,外公外婆依然不是很亲,舅舅的儿女依然与她有隔阂,她这回又照着Mr.Song的最新办法与他们沟通,依然无果。她只有发奋读书,拼命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以不让他们笑话她。她今年考试下来数学跳级,开学后将跟高年级的学生一起上数学课。这回好不容易回家跟爸爸妈妈当面说,妈妈说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国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产。她是跟着意外作出回国决定的外公外婆回来,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愿回美国。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来,到时她再来看Mr.Song。
士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看了看,道:“我还是先看两个月会计书后再看这本。不能急,今年折腾大了,伤元气,连你都住了院,大队也才刚缓过气来,你等大队存足点钱再考虑添加新设备。我保证年底前给你提供方案。”
宋运辉自己虽然从小吃苦,却从不以为苦,可每次看着梁思申的信,却总为小小女孩揪心,看完就问寻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乐吗?有没有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行,砖厂就让老书记养老。他再重面子,也不舍得定价太低。老书记要么自己提出不干,他只要干着,就得充分给他权力负责全部。”喝口别人送来的橘子水,又道,“今年又有三个高中生毕业,两个女的全给你用,用到兔毛收购站里。男的还是进电线厂做学徒。现在电线有些供不应求,你得开始给我考虑电线厂添设备。我枕头下面有本书,他们工程师给的,我看了等于白看,你拿去看,看看下批设备买什么,你决定了跟我说一声。”
“啧,寻建祥你怎么能帮我收小姑娘的东西。”宋运辉将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脸盆衣服准备去洗澡。
宋运辉拿着水书记亲笔写的介绍信赶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灿烂的春天。有水书记的信件敲门,相关单位人员对他的态度也是灿烂得很,还有科室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宋运辉每天骑着自行车,招待所与资料室两点一线,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书笔记,思考总结阅读资料的体会,只抽出一个星期天去看了天安门。一个月下来,研究所和部委的相关资料被他看得差不多了,心中基本对当前本行业技术发展有了明确定位。什么FRC,看来是个过路神仙。他通过电话向水书记汇报,准备打包回家,水书记让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书记就飞来北京,带上宋运辉找部委的老友商议金州设备改造的问题。
寻建祥道:“你不要?嚯嚯,正好给我。别说你不要,别说!是你那个美国学生特意送来的,你别说你不要。”
10
“梁思申?”宋运辉东西一扔,蹿回床边,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装的礼物,“她什么时候来的?长大了吗?留下什么话没有?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按照老徐的指点,宋运辉拜访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简单穿着,在外商的西装领带面前,相形见绌。但是,当谈论起技术问题来,他胸有成竹,自有气象万千。他的英语日常对话不行,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可说起专业英语,最先也是口语不行,可一会儿就飞快流利,像是换了张嘴。他从外商那儿直接取得口头和书面资料若干。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出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这才放心回去金州。
敲门进去,在一张本身木头油光闪亮,上面嵌的东西也是闪闪放出宝光的桌子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徐书记回来。看到徐书记,宋运辉心里忽然很是高兴,虞山卿啊虞山卿,徐书记才能真正诠释风流儒雅这四个字。
11
徐书记跟宋运辉在电话里约定在家见面,边吃边谈。徐书记说话声音虽然权威,却很温和,让宋运辉听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顶着烈日找到徐书记家,怕徐书记还得等他,四点多就已经等到一处四合院外面。这一条巷子很是幽静,不似北京别处的人来人往。这里地面干净,墙面干净,屋顶也干净,都没长着什么瓦楞草。而徐书记家的四合院与别家的没什么不同。
寻建祥正睡午觉,一见宋运辉开门进来,一骨碌起来,小孩似的嚷道:“带什么吃的回来?”
一个人清静下来,雷东宝看看一屋子二十来个床位,大多不是丈夫陪妻子,就是妻子陪丈夫,他看着心里恹恹的,闭目装睡。他生病后,有大姑娘趁机跟着家里人来送汤送水表示关心,都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他当年没钱没权时候怎么就没人冲他殷勤呢?那时只有萍萍对他好,所以他只认萍萍。他很想她。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国货。那个小姑娘很漂亮,气质一流,还帮我干了几件好事。这是什么?”
士根没与雷东宝争,知道争了也没用,也奇怪,往往雷东宝给他很大压力,他反而总能揪着时间的尾巴完成,反正他不争了。士根告辞回去。下午红伟来,雷东宝对红伟不如对士根客气,没有商量便要红伟帮他缠医生让他出院,红伟坚持原则不肯帮这忙,气得雷东宝不理红伟,让红伟带了雷母回家。
宋运辉将礼物推给寻建祥,先看书信。信封上梁思申说,她跟爸爸的车子一起来开会,但很遗憾没遇见他,跟着寻建祥在外面兜了一圈,见识一下张小姐、刘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运辉心说,张小姐、刘小姐是谁?但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就拆开信看里面的。寻建祥探头过来一看都是英语的,放弃。
“八、九、十,三个月,你十月份告诉我添啥设备。你回吧,叫红伟来看我。”对于士根深思熟虑的意见,雷东宝一向腰斩后作出决定。
宋运辉心烦意乱,虽然知道这时最应该做的是回去再翻资料,找出数据,可他有点不自信,他找出来的数据,是很针对的数据吗?他想到水书记嘴里的“小徐”,雷东宝嘴里的“徐书记”,那个被大家交口称赞的人,那个推荐他去金州的人。作为一个前辈,没差太多年纪的前辈,会给他什么样的提示吗?宋运辉第一次觉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后拎一把领子,帮他站直了。
“要不要脸,一见面就讨吃的。给,京八件,听说把北京小吃一网打尽了。”
虽然水书记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宋运辉自己惭愧不已,他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些未来经营方面的情况呢?送水书记回去后,他一个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将水书记来北京这几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还以为知道得很多,原来还是管窥,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击的是,水书记与那些领导讨论的东西,他压根儿连想都没想到过,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可他却表现得那样自以为是,哈,不知多让水书记笑话。
宋运辉扔盒子过去,寻建祥一把接了,打开看看,满意,倒是没吃,起身钻出床帘,对油光发亮的宋运辉道:“你床上也有一个小姑娘送来的东西……”
都是宋运辉先介绍技术参数和设备大致造价,然后领导们开始讨论可行性。宋运辉旁听着眼界大开,这才知道,技术参数和设备造价之外,原来还得注意无数其他社会因素。但是会谈结束,水书记便抓着宋运辉根据会谈精神作出会谈总结。可怜宋运辉,他对设备技术参数如数家珍,但是对于运行成本社会效应之类的问题一窍不通,怎么写,写什么,都是个问题。他虽然已经被讨论指点前面还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么走,确实缺乏手段。只好厚着脸皮问水书记,可水书记只能记得金州的一个大概,他让宋运辉自己打电话回去问。可宋运辉这样也才只能了解到金州的数据,而国外新技术新设备方面的资料,他当时看的时候没留意,也不知道报章在那方面有没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只能先交出半拉子的报告。水书记回去金州时候,把半拉子报告拿走了,要宋运辉再待北京几天,把这问题搞清楚。又给他一个“小徐”的地址和电话,让宋运辉回去前上门拜访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