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宋运辉拿起一只馒头,大致示范了一下给男孩看,男孩点头表示学会,男孩又举一反三地说,夹咸菜夹酸菜也都可以。宋运辉很喜欢男孩的机灵劲,趁妈妈挑了馒头拿进去,准备拿出鸡蛋来,他问那男孩:“国庆节放假出来帮爸妈做点生意吗?小伙子很能干啊。”
忽然,旁边队部办公室有电话铃响,她忙过去打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的门接起电话,没等电话筒放到耳边,那边霹雳似的一声喝,自报家门说是县公安局的,叫雷东宝听电话,宋运萍忙说领导们都不在,问是不是谁闯祸了。那边又问一大帮人去市里干什么,宋运萍不敢隐瞒,将原委说了,公安局那边大叫胡闹,骂这是闯大祸,没说完就重重挂了电话。
男孩摇头:“我今年初中毕业不读了,爸去世早,家里穷,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得干活养活弟妹们。”
宋运萍急得双手微颤,无法算账。她坐立不安,时时站到窗户前看他们回来的必经之路,可那条路现在遮满果树,果树上开着粉红粉白的花,就是没大队人马回来,有见一个两个,那还是赶着出去的。她双腿酸软没力气,没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着窗户勉强站着,她现在哪还有心思欣赏满眼的春花。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两一只,我们不要粮票,价钱就稍微贵一点。”
如今的预制品厂已经鸟枪换炮,装上一架旧龙门吊,装卸再不用像宋运辉在的时候需要动脑筋巧用三脚架和手动葫芦,现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红绿按钮就行。但是那些临时工平时没有用龙门吊的机会,不很懂得操控龙门吊的速度,走顺走快了却一个急刹,惯性使得钢筋悬在半空乱晃,吊着钢筋卷的钢丝缆“嘎嘎”作响。
宋运辉奇道:“你买面粉就不用粮票?”
宋运萍赶着来到预制品厂,幸好,厂里还有从别个大队招来的临时工,她拿着送货单让人爬上去点数。正确无误后,她让四宝媳妇请司机到厂办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挥着临时工们装卸,卸下来的钢筋卷她还得仔细对照一下挂牌上的数字。这些程序,她以前来这儿看一次就会了,不用人教。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们乡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饭不够吃,但糠多,鸡多,蛋多可以拿来换吃的,城里男人吃得比乡下女人还少,家里多出来的粮票正好可以换鸡蛋。”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苒,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台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的一比,他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梁思申。
雷东宝也是热了脑袋,因为他看到那个欺骗他的厂长也在紧闭大门内冲他吆喝辱骂,厂长辱骂的话通过工人的口号传递出来,就是骂他傻,自己上当撞枪口。雷东宝打小没受过这样的欺骗,气得头昏脑涨,抄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厂长,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东宝千万不能动手,不能伤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违法落人口实。雷东宝哪里肯听,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出不了心中那口恶气。他春节以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钱,处处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别提多少怨愤。他身强力壮,士根哪是对手。眼看就要挣脱,又一个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头一看,居然是陈平原县长。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无规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
所有的农民都指责痛骂警察包庇恶意赖账。警察请大家安静理性有话商量,可没人听他们的,因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与农民对骂,对骂的声音掩盖理性。双方的阵营越来越压缩,警察陷于两阵夹心位置难以施展。
十月三日早上,宋运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准时叫醒,他妈热切地问儿子要吃甜馒头还是淡馒头,宋运辉记得妈不会发面蒸馒头,就偏说要吃花卷,他妈应一声好就跑出去。宋运辉好奇了,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门外果然有人,可不是田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脸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
她扶着墙回去,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正胡思乱想着,四宝媳妇冲进来,报说有汽车运钢筋来,预制品厂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规矩只有大队会计能出面代替去点数。宋运萍不得不硬撑着起来,跟四宝媳妇过去。四宝媳妇极其殷勤,当然,宋运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出门,到处看到笑脸,还不是因为小宝爸,唉,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宋运辉恍然大悟:“真聪明。妈,我们买十二只淡包吧,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夹淡包,我在厂里常这么吃,西安同学教的。”
但没等她走出队部办公室,电话铃又响,这回来电话的居然是陈平原县长。陈平原在电话那端大叫胡闹,宋运萍按捺担忧,忙替自己丈夫辩解说电线厂赖账太无理,今天听说厂长偷偷回来,大家都激动,雷东宝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陈平原严厉说等雷东宝回来就去县里见他。宋运萍放下电话,揉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事情都闹到县里了,会不会有善终?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农民会不会与电线厂工人打起来?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男孩好奇地问:“怎么夹?要不要把肉汤也浇进去?”
宋运萍更是担心得手足无措,公安局的人都给惊动了,而且都没顾及雷东宝的劳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说胡闹,不知道雷东宝那儿究竟闹成什么样儿,她真想骑上车飞快过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报纸上一直在说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三种人,不知他们会不会把东宝当作三种人之一的打砸抢分子处理呢?宋运萍愁得脸都绿了。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赶到市电线厂,已是下午。大伙儿还没下车,就看到紧闭的市电线厂大门内工人们同样操持着家伙严阵以待,激动情绪不亚于小雷家农民。隔着工人与农民,是穿绿警服的警察,也是严阵以待。老猢狲一见就大喊,他们欠我们钱还有理了,他们还找警察保护咧,活该我们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狲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越乱越兴奋的,这等场合,他如鱼得水,也没法计较这事儿对自己有利无利了,只拍着脑门凭本能做事,眼下,干柴烈火,这点子火星正好点燃看见严峻场面有点犹豫的农民。
宋母见儿子出来,就道:“你看,一只鸡蛋换四只淡包或者三只甜包,花卷没有,你吃什么?甜包好吃一点。”
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每个冲向市电线厂的人都这样想,包括雷东宝也这么想。雷东宝还想,欠他们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东宝的脸,这不反了吗?更有老猢狲献计献策,说讨不来钱,就搬他们的设备,搬来设备才能逼他们拿钱来赎,也有人说扣了那狗娘养的厂长,不拿钱还债不放人。所有朴素却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讨债办法都被大家拥护,大家一路奔赴现场,一路讨论得出结论,前车传后车,后车传前车,拉大嗓门传递的讨论异常能说服人,渐渐地,大家打定同样的主意,吼出同样的声音,挂上同样的表情。
宋运辉问那男孩:“淡包几两一只?”
宋运萍感觉吊着她心脏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响,有不胜负荷之势。她担忧着冲去市里的那人,无时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