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我没怕,我回来之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虽然违心,但不得不。可没你提供的消息让我知己知彼,我走进总厂的腿是虚的。你给了我这么多好消息,你等着,我会做出来给你看。”
红伟请来邻市电线厂的一个中年工程师,用手扶拖拉机连夜载来,晚上于预制品厂雪亮灯光下验了设备,工程师说完全能用,但安装和开启,实在需要费一番工夫。看完设备,雷东宝用一只猪腿请客,又让从鱼塘捞一条草鱼做三吃,开了两瓶洋河大曲,好好招待工程师几乎吃到天亮,又让捎上两只正生蛋的肥活草鸡,要四宝开拖拉机悄悄将工程师送回去。
寻建祥脸上想笑不笑的,侧过身去,呵呵吸着气道:“认真啥啊,读书人就是麻烦,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还等着你升官发财帮我脱离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觉了,你出去把门带上。”寻建祥说完就钻进床帘,头顶的吊扇吹得床帘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好在这年头人人都想着赚钱,社会上诱惑太多,原来的三大件都快过时,现在家家唠叨着电视机、收录机、沙发、三门大橱、五斗橱,逼得会点手艺的要不是揩集体的油,上班时候打个弹簧箍只铁皮桶,就是出门寻外快,找八小时以外的发展。什么国家规定不许从事八小时以外的工作,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能明刀明枪,就不会暗度陈仓吗?
寻建祥见宋运辉没说话,道:“喂,你要是为了刘小妞生小姑娘的气,那你太没种了。”
雷东宝天天挂心小雷家电线厂,又不得不带头钻研技术,没时间想别的,也没力气想别的,每天都是筋疲力尽,倒床上就睡,睡眠质量开始恢复,倒是把丧妻之痛稍稍淡化了一点,偶尔睹物思人,可屁股后面穷追的都是活儿,哪里容他多想,他只能像头老牛似的拼命工作。
“哪会,我只后悔没见到梁思申。寻建祥,谢谢你,那天你请客花多少钱?我来付。”
高中生们到底是容易学会,再加上雷东宝凶神恶煞般地盯着,做着做着,大伙儿终于可以顺利完成工程师们布置的作业,小雷家好像是像模像样地有了正经八百的工人。其中一个雷正明,小伙子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不久就被雷东宝指派做小头目。
“看不起我还是咋的?去,提也别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饭就走,否则我请假陪她看电影。小姑娘对我也很好,别吃醋,对你更好。”
“心虚了吧,心虚了吧,跳什么跳。”寻建祥怪里怪气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么高,比张淑桦整高出一头。”
到夏日炎炎时候,终于,小雷家的一切都又回到正常轨道。劳保工资补发了,医药费补报了,队里又有闲钱了,可雷东宝倒下了。他在招呼市建二公司领导到雷忠富承包的鱼塘钓鱼吃喝时,胃出血住院。
“什么?都长那么大了?”宋运辉目瞪口呆,他以为梁思申还是那个小小的小学生,刚见面时候门牙才长出一半,没想到长那么大了。他想着都欣喜,更是惋惜没有遇上。反而对于刘、虞两人走在一起淡漠了点。
从电线厂的联营中获得启发,雷东宝开始为小雷家建筑工程队找联营单位。这时候,整顿的风暴刚刚退烧,社会上又刮起大建设的风。小雷家建筑工程队搭上大建设的风潮,花了些买路钱,顺利找到市建二公司的依靠。这下名正言顺地有了技术保障,而且,工程业务量更大,只是利润要比原来薄了一些。不过东山不亮西山亮,小雷家建筑工程队不挣钱,可小雷家自家出产的砖头、瓦片、预制板,以及新出品的电线都有了更多的去处。电线厂开了三班,一半的产品给邻市电线厂,一半的产品自己用到工地上,雷东宝还让红伟想办法将电线与水泥、钢筋、预制品之类的搭配销售,整个小雷家挣的钱又上一个台阶。
“当然,骗你干吗?听我说下去,不说我难受。不是说我们去饮食店吗?一进门就看见刘启明,我高兴了,今天一枪打俩,立马坐到他们旁边一桌。我悄悄告诉小姑娘刘小妞是谁,小姑娘火了,见刘小妞偷偷瞧她,就说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刘小妞红了一张脸,不再偷看,就故意告诉小姑娘是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么做?小姑娘真太绝了,气得刘小妞吃了亏还得死忍。”寻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着腿又大笑。
可他作为大队支书,他得硬着头皮带头学习知识,带头忙碌在安装现场,可惜士根、红伟两个知识水平高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已经安插在其他重要位置,小雷家现在正当危难之际,需要这两员大将守住赚钱阵地。雷东宝只能满大队筛找高中毕业生,好歹这几年都有小年轻正正规规读了高中出来,可那些高中生大多眼高手低去县里、市里做临时工拿死工资。雷东宝动员回来三个,其他不肯回来的,雷东宝发狠下了死命令,谁敢不回大队作贡献,大队收了谁家的承包地。雷东宝一发狠,谁都怕,又是本队本家的,谁都不敢去公社告去,怕以后在老家里待不住,那些高中生个个怨声载道地回来。
宋运辉将钱包塞进口袋,笑道:“好兄弟。我得赶去总厂交差,回头我去车间找你。”
小雷家农民做惯农活的手,扶上机器的时候,怎么做怎么错。邻市师傅们来的时间有限,走的时候留下明确的作业让一周内完成,可等师傅们第二个星期天来,他们要么没做完,要么做错,总是完不成作业。雷东宝自己也耗在设备旁,除了搭设备上面的临时厂房和设备下面的水泥基础,他别的都不怎么帮得上忙。两个星期折腾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文化程度太差是主要原因。
“干吗,干吗,遗言吗?有没有党费要我替你交了?不,你还没资格交党费,团费拿来。说那么严重干吗,大不了每天上刘家、费家门口去吵,怕什么。”
工程师回去一掂量,这外快得赚,不赚是猪头三。他悄悄找上几个好兄弟,每周星期六下午一下班就骑自行车飞快离厂,到僻静处甩上小雷家接应的拖拉机,赶到小雷家,帮助安装设备,星期一早上才筋疲力尽地回厂迷糊着眼睛上班。在厂里上班可以休息,到小雷家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分钟掰成两分使。做到要紧处则是事假、病假轮着请。
电线厂门口挂的牌匾写的是某某电线、电缆厂第一联营厂,大家谁也不在乎花了那么多心血的电线厂没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一样地卖电线,既然挂人家名下能走得更好,那还计较什么姓甚名谁的问题?大伙儿要的是实惠。
宋运辉心说原来梁思申中文口语还挺好啊。寻建祥早不等宋运辉发问,自问自答;“小姑娘就这么走到刘小妞身后,背脊笔挺,跟女王似的,衬得刘小妞乡下丫头一个。”寻建祥说着还比画,做出一个梁思申站立的姿势,但宋运辉怎么都看不出什么风度,“小姑娘自报家门,说听寻先生说,刘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说她跟密斯特宋有四年的老交情,现在回国第一个就来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听,这话跟绕口令似的,刘小妞跟虞山卿两个客气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说她不坐,她作为好朋友向刘小姐提个醒,说女孩子穿无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则稍微张开手臂就很不雅观。这话一说出来,刘小妞和张淑桦都夹紧了手臂。小姑娘装傻继续说,穿有点透的化纤衣服最好不要戴白色的内衣,否则透在外面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观,宁可露不可透;夏天穿比较薄的衣服时候里面内衣不能太厚,否则一眼就能让人看清内衣粗糙的轮廓,还是非常不雅观,宁可外衣穿得差一点,女人的内衣一点马虎不得。这话一出来,店里所有女人都弯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刘小妞羞得一张脸红一阵青一阵,又不好说人家小姑娘,捂着脸跑了。小姑娘还不放过她,非要在后面又好心提醒,劝刘小妞千万别做那种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可怜啊,刘小妞在我们面前多么心高气傲,我们都拿她没办法,硬是让我们梁小姑娘给发落了,痛快,无比痛快,哈哈,为了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后一样。张淑桦也是躲得没影儿,以前满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样的声音,今天啥声音都没有,看她还敢打听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那些师傅当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心送佛上西天,帮忙帮到底。他们牵线,雷东宝大大方方送钱送物,拉拢了邻市电线厂厂长书记,小雷家电线厂成了大红公章敲定的邻市电线厂联营厂,用邻市电线厂的原料、技术人员,开自家的机器,产自家的货,货色交给邻市电线厂,挂邻市电线厂的牌子销售。邻市电线厂因与小雷家联营,私下设立小金库瓜分了做奖金。小雷家电线厂则是在联营的扶持下,得以跌跌撞撞地上路。虽然加工费用不高,可总是把那些设备开动起来,培养出农民技术工人,又可以支付工人工资,还第一次难得地没有找信用社借钱。
宋运辉听了也笑,知道这种装傻的本事梁思申从小就会,以前常告诉他,怎么装傻调戏了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现在当然更是炉火纯青。虽然小孩子做事没有准头,听寻建祥挑拨乱咬一气,但他没法生梁思申的气,怎么可能生一个小妹妹的气。
雷东宝不得不操心。一套电线生产设备之外,还得有水电气设备配套,买设备都需要钱。为了省钱,他开大队会议,以命令口吻与全队社员商量暂时断了劳保工资,暂时不报销医药费,暂时不支付设备安装人工工资,大伙儿虽有怨言,可也都只能理解,大队的账目一清二楚着呢。最有怨言的是那些被逼回来的高中生,可小年轻们经不住雷东宝一声沙哑的吼,都只有老老实实干活。电线设备投产时候,小雷家几乎山穷水尽,连原材料都买不起。当然,临时车间只有上面遮光挡雨的一个顶棚,没有墙,自然也没有窗没有门。唯独从邻市请来的师傅们的工钱一分不少,请师傅们吃饭的鱼肉也顿顿不减,雷东宝发火更是不会发到他们头上,雷东宝现在牢记着血的教训和岳父母的话,发脾气克制得很,不过发出来依然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