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已死
结果未能如他所愿。波特利没有显露出一丝不悦。他温柔的目光没有改变。他说:“当然,福斯特博士,当然。不打扰你了。”
不过,最多也就是去找一趟拉尔夫叔叔。他郑重地跟自己起誓,就到那里为止。这样的话,不会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不会有物证。拉尔夫叔叔是个很谨慎的人。
福斯特看着他离开。他仍然能在既定的道路上前进,在为之欣喜的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欣喜。
福斯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牵着鼻子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能清楚地看到道路的尽头就是毁灭,却走得很起劲、很决绝。最糟糕的是,他感觉牵着他鼻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尼莫在二十五岁时收到了第一个任务,当时他刚当完学徒,参与正式工作还不到三个月。任务来时是一团乱糟糟的手稿,上面的语言无法向任何读者传递任何有用的信息——不管读者的水平有多高,都要读上好几遍,再加上一些猜测才行。尼莫把它肢解了,又重新组合(在和作为生物物理学家的作者经过了五次漫长且折磨人的面谈之后),把语言变得精练有意义,把结构捋顺,使它变得熠熠生辉。
是波特利起的头儿,就是此刻站在那里的波特利,幸灾乐祸的。但真正的动力来自他自己。
“相反,如果你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头脑,避免让它受到垃圾信息的侵袭,直至你成熟,然后只往里装智慧,只通过清醒的思考来训练它,那你将拥有一个强大的工具供你差遣,你也就成了一名科学作者。”
福斯特沉着脸说道:“我现在需要隐私,波特利。你和你的太太不能再下来打扰我。”
“侄子,你的信念让我感动。我会试试看。”
他咧开大嘴笑了,福斯特也回敬了一个笑容。实际上,福斯特为这位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手指短粗的叔叔感到骄傲。他很自负,总是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总是穿得像未经收拾的干草堆,因为这种随意性就是他的标志。福斯特以他为耻,同时又以他为荣。
尼莫做到了。一天晚上,一辆私人的旅游车带来了材料和设备。尼莫和福斯特一起卸货,发出了不习惯体力劳动的哼哼声。
“我得到了认可,”尼莫说,“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当然,生物化学家或气象学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但他们付我很高的报酬。你去看看某位一流的化学家发现委员会砍了他的科学写作年度预算时,会发生什么。他会激烈地抗争,争取足够的经费,为了聘用我,或是像我这样的人,比争取一台电离仪还要努力。”
尼莫走了之后,波特利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轻声问道:“这些是干什么的?”
拉尔夫·尼莫没有大学学位,他为此而骄傲。“学位,”他曾经跟乔纳斯·福斯特说过,当时他们两个都还很年轻,“是踏上毁灭之路的第一步。因为你不想半途而废,所以你接着上研究生和博士生。最后,你会变得对世事一无所知,除了那个毫无意义的狭窄的分支。
他想:假如这话令他不快,就让他把我赶走,让他为此事画上一个句号。
不过,家里有个职业科学作者,有时还是挺方便的。他们没有受过专业教育,不必受制于专业。因此,一个优秀的职业科学作者几乎知道所有的事情……拉尔夫叔叔更是个中翘楚。
然而,他内心却认为,即使被赶走,也不能阻止什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私下里其实为拉尔夫叔叔感到羞耻。他没有跟波特利提起他,一部分是因为谨慎,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两条扬起的眉毛,看到一成不变的讥笑。职业科学作者,不管用处有多大,总是位于聚光灯之外,只适合用来居高临下地鄙视。从职业角度来说,他们比研发科学家挣得更多,这个事实当然只能让局面变得更糟。
“但你不会得到认可,拉尔夫叔叔,”年轻的福斯特争辩道,他即将进入大学学习,并对此憧憬不已,“你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研究员。”
福斯特捋了捋前额的头发,随后轻轻地揉着酸楚的手腕:“我想做几个简单的实验。”
“上帝,乔纳斯,你去读一下一百年前的论文。刨去本身已经过时的科学、某些已经过时的表达方式,你试着去读它们、理解它们。只能说令人生厌,水平业余。要么有很多废话,要么通篇狗屁不通,要么两者都是。”
“真的?”历史学家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福斯特不同意叔叔对学位的批评,说叔叔只是游荡在科学的边缘。尼莫宽容地对侄子说:“为什么不呢?边缘很重要。你们这些科学家不会写作。为什么要对科学家们有这种期望呢?科学家们又没被期望成为象棋大师或小提琴演奏家,为什么会期望科学家们懂得怎么组织文字呢?为什么不把这项工作留给专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