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可是早就想过了。你--本来就不应当属于我。一九三五年冬那个大雪的夜晚,我铸成了大错--我拿你的友情当成了爱情"
寒冷的北平,深夜,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在一条寂静的小巷里,道静正在公寓的灯下写着什么,江华冒着大雪来找她。她向他滔滔地汇报着"一二·九"以前,经过斗争,北大学生成立了学生自治会,并且即将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的情况。忽然,她一向崇敬的江华,说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道静,今天找你来,不是谈工作的。我想来问问你--你说,咱俩的关系可以比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么"
道静望着江华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激动的大脸,明白了他的意思。悲痛、欢欣、幸福么?她样样都感觉到一点,可是又都模糊不清。他就要变成自己的爱人么?可是,她深深爱着的、几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并不是他呀!她含着热泪走到屋外。雪很大,晶莹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吹卷着、飘舞着,屋顶、树梢、地上一片洁白,她望着这洁白的梦幻似的世界,心中和这茫茫白雪一样茫然。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江华,而是卢嘉川。他带着手铐脚镣站在她的面前,用明亮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他还用低低的充满激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
"小林,小林,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这是他写给她信中的话,此时却这么清晰地响在她的耳旁。
"凭这间小屋,凭你现在还住在这样人家,你依靠贫雇农的意识,已经表现得非常充分。现在环境非常紧张残酷,上层人士多数都和敌伪方面的人有关系,他们怕八路,怕身家性命受损失,住在这种人家,他们绝不敢向敌人告密。我看比你现在住在这样穷苦人家更可靠些。何况敌人方面对这些上层人士比较放心,也想争取他们,自然想不到这样人家会住着八路。所以,现在我们完全不必非住在这样的贫苦人家不可,住在这儿反倒容易暴露给敌人。"不等道静开口,江华一反常态,竟滔滔说起了当前的形势:今年(一九四一年)起,敌人对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兵力大量增加,华北派遣军司令,换成了冈村宁次。这个人野心很大,侵华战略方针有了改变。过去用"治安肃正",着重军事扫荡。现在提出了"治安强化运动",所谓"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强化伪军、伪组织,加紧特务活动。推行"自首"政策,极力破坏我地方党政组织。同时疯狂地屠杀镇压,妄图叫群众屈服。经济上对我们严密封锁,实行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此外又加强了碉堡政策,一片片、一块块地分割、封锁,一步步蚕食我根据地。我们卜三分区首当其冲,形势更加险恶。说到这里,江华责备道静没有认清形势,还在依靠贫雇农,忽略了上层统战工作。这样下去,其后果不堪设想
道静心里很乱。江华的话并不新鲜,她勉强听着,却像没有听见。她曾盼望江华来看看她,不料他来了,又是一套新的训诫。形势日益险恶,她深有体会,要不,她们怎么一天甚至半天就要转移一个村庄;就是住在一个村子里,也常换人家呢?怕的是特务告密。她忘不了一区区长王福来牺牲的痛苦教训。王福来是个农民出身的好同志,因为特务告密,敌人突然包围了他的住处,威胁利诱,王福来坚决不投降。他和警卫员小红,从窗户垒成的枪眼里,一枪一个打死了十几个敌人。敌人无奈,就从房顶上挖窟窿放火烧房子。二人最后把枪拆掉,就在熊熊大火中英勇地牺牲了。道静一想到王福来这样的一些同志不断被敌寇杀害,心里就很难过。抬起头,对江华凝视片刻,淡淡地说:
"根据当前形势,上层工作重要,不可忽视,我完全同意。但我们对他们的政策是争取,是团结,不是依靠。可依靠的、真正关心共产党、八路军生死存亡的,还是基本群众--也就是贫雇农、工人和知识分子。我所以愿意住在这个小不点儿的简陋屋里,是因为房东大娘、大伯真正关心咱们,热爱咱们。我一来,老大爷成夜为我在外面站岗放哨,有了情况,他们会掩护我,或者下到他们挖好的地道里。我觉得住在这些贫穷的堡垒户人家,比住在地主绅士的青堂瓦舍大宅院里可靠得多,心里踏实得多。"
江华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他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条破板凳上沉思有顷,抬起头,忧郁地看了道静一会儿,忽然说:
"小林,我想向你提个建议--我们离婚好么?"
她的双脚埋在院里厚厚的积雪中,雪花飘洒在她的头上、脸上。天气严寒,风像刀子样刮着脸颊。可是,她什么也觉不出来。心里、口里只是重复着卢嘉川的话:"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
不管她心里交织着几多矛盾,几多痛苦,毕竟,她是个女人,卢嘉川不能复生,她需要爱抚,需要伴侣。最后跑回屋里,答应了江华的要求。从这个夜晚起,她决心永远属于可尊敬的战友和老师江华。
江华向道静提出离婚,说出她本来不应当属于他,是他错把友情当成爱情的话。这像一把利刃戳在道静的心上。她的艾怨一下子变成了深深的自责--这能怨江华么?他爱自己并没有错,他当时提出和她结合也没有错,这一切都怪自己。既然对他没有深沉的炽热的爱,既然对他只是尊敬,只是友情,为什么又轻率地和他结合呢?曾经和余永泽走错了一步,造成了多少痛苦,才终于分开了,怎能又和江华再闹离婚--即使这个结合,并没有带给道静多少幸福与欢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打算和江华离婚。即使再度遇见了卢嘉川,即使他们彼此还在深深相爱,可是,好像有多少道绳索捆绑着道静的心,尤其是有了方方这个儿子--是她和江华共同生下的儿子之后,由于爱方方,她不愿方方失去亲生的父亲。
道静大吃一惊。怎么江华忽然提出这个意见来?她坐在炕桌旁愣住了。
怎么回事?江华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政治上被伤害的是她,而不是他。是丈夫伤害了自己的妻子,是他对不起她。几个月了,他不来看她,甚至负了伤,他都不来。今天来了,除了批评她工作上的过失,还突然提出离婚。意外,太意外了!她原以为提出离婚的应当是她--她有过这个闪念,却被她意识中的种种理由打回...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由打回去了。现在,他倒先提出来,道静的自尊心似乎受到强烈的损伤。她靠着泥坯墙,心悸,浑身发软,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江华--他也泥胎般呆坐在板凳上。
"老江,你的意见很意外。是什么理由?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