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以呀!你一进门就要转业,我当时暗暗高兴。我如果当了副师长,首先要担心你。你自以为才华出众,咄咄逼人,当你的领导受得了吗?有权威吗?你我挨得太近,挤坏了怎么办?你把我架空了顶掉了怎办?你真的转业了,我大笑三声,再怀念你。"
"就像赞扬一个死者,过头些也没关系。"
"这回你丢分了,你没真正长大。刚才我想起宋泗昌,他最倒楣的时候叫我看见了,想不想听听?"
"当年,我家老头在你家老头手下当师长,宋泗昌在我家老头手下当团长。有天夜里,他带火炮到海边朝金门岛打宣传弹,他多喝了几杯,忘了带射表,连地图也忘了。他就用手指遥测确定概略定位,下令装填射击。四发炮弹全打到海里去了,观察所看不到炸点,而金门岛的高音喇叭立刻宣传开了-前指-方面一个电话摔下来:丢死人啦,谁干的,撤职!宋泗昌不知道自己完蛋了,还不肯撤出阵地,竖着手指头又打了四发,这四弹命中了,但大错铸成,无力回天了。回到师里,他就自觉地朝党委会议室走,师领导全在等他哩。那天下雨,我给我家老头送伞,在窗外看见了。他满身泥水,跌跌撞撞从台阶那儿爬上来,钻进党委会议室,全体党委委员挨个儿痛骂他,英雄主义啦,目无军纪啦,奶奶个蛋啦,全用上了,比外头雷都响。妈的,五十年代才真民主呐!他站在会议室当中地上,谁骂他就咔地朝谁立正,一动不动,瞪大眼听着。最后,他自己扯掉军衔,光着头走了"
"是你在想吧。"
"我已经消化掉了,转业。把自己排泄掉。"
"这么一会工夫,你已经讲过三次转业。嘿嘿,不大像真要转业的人哪。"
苏子昂微窘,他端起酒杯朝罗布朗走去,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谁也没说话。苏子昂又回到座位,在远处欣赏罗布朗,和近处不一样。罗布朗具备礁石的气势,酒哗哗扑上去,消失了,他凝定不动。苏子昂禁不住又想:这家伙要是我的部下多好!朝这样的部下望一眼,都他妈有劲。
姚力军也不做声,他盯着杯中泡沫一个个消失,像等待内心情绪,末了他喝口酒,惬意地长叹:"子昂,人生有限,容纳不下几次后悔。"
小姐便记上了。苏子昂说:"少来点吧,你已经吃过饭了。"
"在这里也不敢多要哇。学院的伙食呀快毕业了还不肯留个好印象,真想给他们来个财务大检查。鲁智深怎么说,-口里淡出鸟来-,操蛋,他真理解本人。动手。"
姚力军拿出自带的餐巾纸,使劲擦筷子。
苏子昂看见昨夜大哭的罗布朗在那头餐桌,就喊:"罗布朗,过来合作。"
罗布朗正欲起身,姚力军回头望他。他见姚力军在,又坐回去子,朝这边举一下酒碗,不来。他喝白酒用饭碗,一碗起码半斤,喝一口,便凝定不动了,口舌喉咙毫无变化,酒就咽下了,过会儿才夹块肉送送酒。肉到了口里,胡乱嚼几下就吞掉了,再凝定好大一会,又喝一大口酒。
"很耳熟吗。"
"前两年,我真想转业,是你劝我留下来,说过一番很有见地在话,我印象很深。现在我发现,有不少人,包括一些杰出人物,虽然有不凡见解,但是把见解全给了人,自己并没有把见解贯彻下去的耐性。人哪,有时笨些有好处,学一点老农似的现实主义。"
苏子昂不语,任姚力军居高临下。
"就讲任职的事,只有一个副师位置,谁干?你各方面能力比我强,在一大队拔尖,我没疑问。不过,在只有一个位置的情况下,我不会因为你比我强就让给你,甚至不承认你比我强!我老姚就这个境界,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我还是不让,就算林彪活过来同我争当师长,我也不会让。我不像你那么贵族气,你大概会让一让的。"
"当然,我不能忍受比我差的人来领导我,特别是一旦作战,还得把小命交给他。如果确比我强,我会让的。"
苏子昂想:他要是我的部下多好!
姚力军说:"罗布朗今天给部队挂了长途,情况又变啦,旅长位置又是他的了。我们恭喜他,他一点都不高兴。"
"伤害得太厉害了。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金属也会疲劳。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变。你猜他在想什么?"
"哈萨克姑娘。"
"军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