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休息时间一长,士兵们身体将变凉,肌肉会僵硬。更重要的,热情会冷却,明天操练休息要播放音乐,让士兵们在音乐声中休息。音乐变换两种情绪:开头温柔些,抚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渗入士兵精神缝隙。然后渐渐地强硬,到休息快结束时,音乐进入最有力阶段,让士兵渴望奋臂而起。最后戛然而止,上操!
如果,在贡献自己的过程中不能带动力他们起飞,那么,自己也将附入他们之间成为平庸一员。舍身而入者不可能全身而出,必将被融化掉。
一朵云彩飘移过来,在操场上投下一块阴影。阴影里的部队,明显地松弛了身驱,许多张嘴打开来喘气,舌头在口腔中搅出声响。一道道口令也像掉到水里,那么湿闷拖沓。阴影以外的部队,皮肤在发烫,鼻孔张得很开,眼睛凝缩得很小,士兵们已经干硬成一排顶着大盖帽的子弹。现在,已经不是人走步伐,而是步步伐支撑着人。训练进入惯性运行阶段,士兵们近乎麻木,知觉半失,苦痛俱无,下意识地立正、稍息、转体。这个时候,即使是一保蟋蟀在旁边叫口令,他们也会执行的。
新兵最可怜,他们穿着该死的没下过水的新军装,比老兵们的旧军装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崭新的,烧成两只火炭。穿着它一脚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土印儿,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们从卡车尾部跳下来站队,个个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随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块来。仅仅过去不足一小时,他们就惊人地瘪下去有如晒干的抹布。下颏儿弯细了,军装变大了,步伐飘浮不定,面孔凄惨得连眉毛也快要掉下来。他们稍许尝到些当兵的苦头。他们还会继续消瘦,一直瘦到身体各处没什么可瘦了,才开始发硬。在概半年之后,连队粗糙的伙食会重新把他们撑囫囵喽,一个个打了油似的闪闪发光。那时,他们目光淡漠,说话在气充沛,动不动就很老派地骂声“杂种”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发出共振。
一个兵昏倒了,两人把他挟起,拖进支在草坪上的救护所帐篷。苏子昂望望,是个新兵。他不理睬。
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调整哨,还是新兵。不久,一营叭叭倒下两下,全是新兵,苏子昂依然视若无睹,坚决不发停止操练的口令。但是,他内心飘过一缕满足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
每倒下一个兵,队列都会神经质地振奋一下,这是种刺激,是个恫吓。有人昏倒——必然强化指挥员的权威。
终于倒下一个中士班长。苏子昂发出了停止操练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并且给各营规定了休息区域。
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进入休息区,才解散休息。这个小小细节价抵千金,于细微处见精神。五连能达到如此境界,苏子昂不奇怪,该连长老辣含蓄,军营一套买卖,他早已得道成精,当个营长也不含糊。奇怪的是四连,机关对连长刘天然反映不佳嘛,本人转业报告已递交两次,目前在职纯属应付。今日操场表现,他与四连素质都不错呀。唉,当前军队大弊之一,就是能干的人想走,不能干的人却想留下做官。苏子昂考虑找他谈谈,瞬间又打消念头。自己不也曾想走么,干嘛还动员人家留下?太虚假了。再说,刘天然类型的干部,绝不会因为你示以关怀便干得更好,也不会因你冷漠于他而干得糟些。他们离心不离德。他们工作,很大程度上出于某种自尊。
巨大的机库辟为休息区。士兵们纷纷歪倒在阴凉的地面上,四面八方响起经久不息的骨节咔咔声。一个团集中列队,只形成一个边长各五十米的方阵。然而放松开来,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仿佛一座山轰然粉碎,石土铺满百里平川。到处蠕动着水淋淋的脊背,晒肿的脖子。十数只保温桶里盛满防暑茶水,兵们围它,仰面咕咕死灌,救火似的。末了沉重地喘口气,喉间顶上个嗝儿。于是,四面八方又是经久不息地“咯咯”声。四连长刘天然叮嘱连队:“注意啦,少喝点,等会还要出操。”见控制不住,便下令:“各班长把茶碗夺下来!”
苏子昂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应当在休息前强调各营控制饮水,现在晚了。他悄悄地把休息时间延长了五分钟。暗中期望,饮水过多的士兵能快快出身透汗,快快恢复体力,避免虚脱。他凝望刘天然,想用眼色夸奖他一下。但是刘天然根本不望苏子昂,独自盘膝坐地,面对一尊石柱,很有节奏地吸着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