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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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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间房子,一灯如豆,与我爱的男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书,讲讲话,什么都不做,只是感受着他在旁边,抚摸着他的身子,心若止水,什么都不做,只要这样。

如果你想笑,你就笑吧。其实很美,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这么想,这是一种优雅的生活方式,太会享受的物质女人需要的只是每天都要,要,要,很普遍,但她们代表不了全部,所有的,全部。

那个夜晚,失眠的十四岁少女听到父母房间里断断续续传来了讲话的声音,每天我去睡的时候,我看一眼他们的房间,房间里面他们虽然在一张床上,但是背对着背,母亲专注在她的编织手艺上,父亲痴迷并且动情地望着电视机,他们互不相干,互不干扰。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开始交流,用语言交流。父亲与母亲的谈话是一本书,内容丰富多采,单位,某领导,职称问题,还有关系我的教育问题。每天晚上,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她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由于夜,那隐秘的声音听来清晰无比,他们是一对知识渊博的男女,他们什么都谈,在我父亲四十四岁那年,他为我四十二岁的母亲写了一首诗,某一个晚上他把那首诗背诵了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在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翻他们的床头柜,我发现了一札缎带捆绑的旧信封,旁边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下面是独生子女证,照片上的我是个卷毛,我的脑袋埋在一大束塑料的马蹄莲中间,甜蜜地微笑。我没有找到那首诗。整个柜子里都散发出了纸张霉烂的气味,所有的纸张都在潮湿、发黄。

但是在我睡着了,房门就关上了,上了保险,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十四岁的那次失眠,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

我害怕黑暗和孤独,我需要爱抚,我离不开母亲,在黑暗中我仍然会准确地找到她的胳臂、腿,然后爬上她的床,偎依在她的旁边。

直到现在,我二十一岁了,我仍然这么渴望着,但我一如既往地害怕。凌晨三时我醒来,我照例在房间里走一遍,客厅、厨房、书房、餐厅、洗手间、阳台,每一个房间,我都走一遍。我始终没有走进过父母的房间,他们的房门紧锁,铜把手闪闪发亮。我已经习以为常。从十四岁到现在,我总是被恶梦缠绕,我睁眼,醒来时我的房间里漂游着幽灵和鬼魅,我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然后爬到父母的房间门口,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门关上了,我旋铜把手,我嘴里叫唤着妈妈,妈妈。房门没有开,里面没有丝毫声音,我焦虑、声音发颤,妈妈妈妈。我急促地轻声尖叫,我不敢大声,我的头和脖子紧紧贴在门上面,我睁大着眼睛,不敢看我的背后。

小妖在广州的事业开始如鱼得水,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接到她的电话,收到她寄来的信件和由她主编的名字叫做每月报告的画报,每月报告由电脑制作,配图和字体惊艳无比,这份自称非商业动机的地下刊物代表了岭南音乐界的真实想法,那是一份权威的刊物,然而它的主编是我昔时好友,一个月前的晚上我们还坐在肯德基的露天餐座抽一种名字叫做皮尔卡丹的薄荷香烟。

我嫉恨小妖,她的那种生活,虽然我知道,在那里,她孤身一人,她经常地打电话回来就是因为她寂寞,但我嫉妒她。

小妖是一个坚强的女性。我如果要走,那意味着我与父亲的决裂。在我们这样的年龄,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不知道兄弟和姐妹是什么,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我不知道,我们都小到大都是孤身一人,我们冷漠,但那不是我们的错,那是政策问题,我们无法亲身体味到那种姐妹般的情感,我们不知道什么才是象姐妹那样亲密无间地去爱别人,每个人都不相干,我们彼此都是皮肉隔离的个体,我们互相漠视,在必要的时候才互相需要和互相仇视,但是那样的接触也是异常短暂的。

父亲和母亲是维系我们与人类的唯一途径,对于我和小妖来说,我们的亲人就是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决裂是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小妖是一个坚强的女性,我们走上了两条绝然不同的道路,她一咬牙离家出走,在那个瞬间她的血丰涌而出,象瀑布那样一泻千里,但很快地她的伤口愈合结了疤,伤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痛,时间久远的伤痕就再也不会痛了。而我直到现在还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最后死在这里,永远在这里,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尽,但我麻木不仁,直到枯竭。我与小妖还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女人,虽然我们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但她是一个真正自主的女人,虽然那样的自主需要深重的代价,比如和父亲决裂。

送小妖走是在一个再凄凉不过的夜,她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着几十袋康师傅方便面,庞大的一个塑料袋,她孤身一人,从她走,到广州去,到了广州她还是孤身一人,我们执手无语,夜是那样的黑,我们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我的懦弱注定了我将一直在这里,死在这里,而小妖就要走出去了,与我相比她的生活问题金钱问题以及恋爱问题都是那么的出神入化,在这一点上我嫉恨她,而在我的恋爱问题上,我也将象每个人都预知的那样,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结婚,一丝一点的念头都没有,与其要吊死,还不如就这么过着,单身一人。

在第二天的晚上,在我用心地旋那个铜把手的时候,门突然开了,父亲站在我的面前,他高大,满脸怒气。我仰着头,望着父亲,父亲抬起手来,很响亮的一个耳光“啪”的一声。

从我十四岁到二十一岁,我始终被失眠和鬼魅困扰,我不敢再去找母亲,那记耳光,刻骨铭心。我在被子的后面,嗦嗦发抖,想象中的鬼魅伸出血红的长舌头舔我披散在枕间的长发,那是我拥有的最漂亮的东西,乌黑茂密的长直发,鬼魅每天晚上都舔着它。有时候我的魂也会跑出来,和它们交谈。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的牙咬住了柔软的嘴唇,很用力地嘶咬,鲜血却从牙缝间涌出来,源源不断。

我寂寞,我再也不想独自一人睡在床上了,但我并不要结婚,象父亲和母亲那样,夜半交谈,白天又装做互相漠视。

这种观念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我始终处于一种边缘的状况,尤其是在对待男人的态度上面,我时刻标榜我是要过单身生活的,即使我还没有恋爱过,生活还没有开始。当我的心象季节一样萌动的时候,我的魂就从身子里跑出来,与另一个魂交谈,我看不见她的模样,但我们很默契,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经常在一起交谈,夜凉如水的时候,我们都是那样的孤单。

这是一个繁华的世界,时尚是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半老徐娘,她每天都换一副新行头,风韵犹存,但她发出了浓烈的臭,脂粉后面、衣服里面已经全部腐蚀掉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诱惑我们,同时我们心底里的欲望也时刻勾引着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

小妖提着她的大塑料袋,而我提着她的皮箱,我们凝视着对方,眼波流转。她迟迟不上车,她还在等什么呢?在某个时刻,小妖的眼眸里甚至闪出了耀眼的光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眸子又黯淡下来。那个小妖假想中的人终是没有出现,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我一度猜测他可能是景鹏,但是第二天景鹏的消失让我取消了这种想法,那个小妖始终企盼着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小妖就那样挣扎着上了火车,她靠近着窗口朝远处张望,她的父亲终于没有出现,车厢的黑色夹缝中间,黑色塑料袋的袋口,康师傅丰富的商标纸在夜幕下闪闪发亮。

可以这么说,小妖抛弃了她的父亲,生她养她的父亲,为了养育这个唯一的女儿父亲花费了全部心血,她就那样轻松地甩手而去,父亲花费的钱和情就象扔进了水里,响也没有的,沉到了底,消失不见了。而小妖始终认为是父亲抛弃了她,让她无路可去,就象一个身无分文的村姑那样狼狈不堪地流落在广州的街头。事实并不是这样,在小妖到达广州的一个小时以后,小妖成为了岭南音乐界最活泼的企宣,她并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她在电台的岗位上已经把她的退路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境遇要坏得多,现在我没有出路,没有一条路可以给我走,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出去,我只能呆在家里,直到我意识到我还可以做点别的什么。与此同时,我的父亲时时刻刻都让我感受着我是在他庇荫下吃闲饭的一个废物。

我还是可以干点别的什么的。但是由于母亲的溺爱,我什么也不干不了,做饭,洗衣服母亲不让我动手,她爱惜我超过了爱惜她自己,于是我就成为了一个废物。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骂骂咧咧,让我尽快改头换脸。

在某一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听见他们在他们的房间里窃窃私语,这是他们的方式,在我面前他们装着互相很冷漠,他们谁也懒得和对方说话,这个家就象所有的中国家庭一样,平实但是健康。在我睡着了以后,他们才开始交谈,他们的声音就象年轻男女那样娇柔和动听。这个发现是在我的初中二年级,那个晚上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失眠,她爱上了来自香港的一个歌手,为他朝思暮想,想入非非,七年以后,谁也没有想到只是短暂的七年时间,我做音乐节目dj的第一年,在一个合适的机会里,我电话采访了那位已是昨日黄花的歌手,在我的节目中他就象一个老太婆那样絮絮叨叨,他妄想再次以小生的作派征服听众,就象小妖事隔多年陈述她对张学友的爱一样:那终究是一段尘缘,歌还是继续听,演唱会还会继续去看,但我已以一种平常心,去迎送这无迹可寻的缘起缘灭。

我无法想象我会爱上这个男人,在我十四岁的那年夏天,我为他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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