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都市言情 >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 祖槐

祖槐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当韶山冲的平民借助伟人声望,办起毛家饭店、毛家酒楼、润之红烧肉菜馆时,洪洞的有识之士,也从古槐厚重的文化含量里,窥见商品经济的活跃因子。于是,在这洪洞古城里,出现了槐荫大街、槐都大厦、槐乡酒楼、槐家铺子、槐香发屋国槐已遍栽街头巷尾,有人还动议,将全国各地槐种汇聚拢来,使这昔日的“水包座子莲花城”变为真正的槐都。

近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字典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汇,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洪洞自1991年始,年年于清明节前后举办祭祖节。应该说,这节日如同祭陕西黄帝陵一样,是庄重严肃的。它不仅使洪洞经济有望腾飞,对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也是一大贡献。

祭祖节期间,洪洞城里,披红挂彩,阖城祝颂,童稚折柳,翁妪献芹,笙乐喧天,锣鼓威风。十几万游子,来自祖国各地,来自港澳台,来自大洋彼岸。西服革履与红装绿裳摩肩接踵,八方土语与五洲洋音交汇撞合。最动人心弦的是祭祖节首日,在肃穆的气氛里,槐裔们款款走进大槐树公园,次第谒拜祭祖堂。祭祖堂里摆有姓氏牌位,共三百姓氏。从普通员司到各业大王,从巨贾豪翁到翰苑名流,在各自的姓氏牌位前,无不俯身屈膝,叩首展拜。人们的故土情愫,并不决定地理位置的远近,有时离故土愈远情丝愈长。故乡对于海外游子来说,虽然只是一种符号概念,但却又是一部用怀恋氛围酿造的常忆常新的朦胧诗卷。我看到,白发盈颠的海外槐裔携子领孙,长跪在“二代古槐”下,老泪纵横,涕泗滂沱我不须询问置身槐园的台湾同胞,此刻他们一定会深深体味“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古训,决不容任何人萁豆相煎

共产党宣言与百岁图同存共珍偕行旅进的现象,诠释着中国特色。莱茵河畔一代伟人试图用先进思想武装人类,而我们祖槐的枝叶在承接外来文化雨露的同时,却仍固执地将自己绵连的根须牢牢地深植于华夏的土壤。

血缘关系是宗族的天然纽带,但要维系一个姓氏宗族不至侈离,仅靠血缘关系还远远不够。于是,聪明的祖先创造了族谱和祠堂。在旧中国什么都难以统一,但却真正做到了“家必有谱,族必有祠”如孔孟颜曾四姓,族谱九州一统,辈分用字全国相同。开国后,祠堂虽渐次消失,但宗族与乡土观念,仍是人们难以释稀掉的情结。明初古槐下的移民,曾分布全国十几个省市,冀鲁豫一带半数以上的村庄是明初移民建立的,这些移民的后代不少又随着岁月而萍飘蓬转。明末吴三桂降清后,封为平西王,他率军转战陕川云贵,部下士卒多为冀鲁豫槐裔,他们不愿附依叛臣逆贼吴三桂,散佚云贵川落地生根者甚众。清建元后,旗民多编入军籍,关外空虚,土地荒芜,清政府鼓励由关内向关外移民。古今图书集成赋役考中载:“顺治十年,议准辽东招民开垦,有能招一百名者,文授知县,武授守备招民数多者,每百名加一级。”这政策贯彻了几十年,对官迷心窍者极具诱惑力。古槐移民的后人,有相当一部分转迁东北。清末,战乱迭兴,灾荒频起,山东人一断炊就闯关东,沿海人一逢难就飘南洋,加之近百年来出国华工不下千万人,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开金矿,筑铁路,种橡胶园,这些人中间,当然也不乏槐裔。有人做过推算,遍及海内外的槐裔现已逾亿。因此,我们可以说,洪洞祖槐的根须很长很长,不仅蔓延中华大地,而且绵连外洋异域,足可绕地球九匝,随卫星上天

最早发现古槐有着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贾村人景大启。清末,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任散厅官吏,景善交游,聊城、济南均相稔熟,所到之处,上至官吏下至平民,当知景是洪洞人时,便让梨推枣,斯抬斯敬,三茶六饭,洁樽款待。是时,洪洞人刘广林在山东长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后代对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刘相商,起议筹建古槐遗址,很快在曹州和长山募得纹银三百九十余两,寄回洪洞托人筹建。这便有了可供寻根人前来凭吊的刻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游子品茗怀乡的茶室三间。

恰在这时,又发生古槐庇荫洪洞百姓的事件,顿使洪洞黎庶对古槐遗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发后,赵城县人张煌率兵杀死了山西巡抚陆钟琦,接着袁世凯派新巡抚张锡銮率卢永祥部,进逼山西革命军。卢率军沿古驿道南下进攻临汾,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张煌故里赵城县受害最甚。赵城名士张瑞玑上书袁世凯及新巡抚张锡銮时,叙述了卢军的残暴:“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冰雹猛雨,无比遍及三日后,终载而南去也,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卢军洗劫后的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家无门户窗,籍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书籍图画无整幅,墙壁倾圮,地深三尺”卢率军进入洪洞,仍下达“半天不点名”之令,暗示仍可抢掠。然军中士卒来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马罗拜,长跪不起,并将一路抢掳之财供于“二代古槐”树下。原来卢军士卒多为冀鲁豫籍,这些古槐移民的后代互相叮嘱,古槐树下如再行伤天害理之事,愧对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见军中槐裔势众,也不敢造次乡土情结真是一种连哲人也难剖析的复杂情感。此刻,这些野蛮的生命,竟在乡土面前收敛起荒唐的灵魂,乡土唤醒了他们并没有泯灭殆尽的良知!

故土如同胎记,深嵌在国人的肌肤上。故里与游子,往往如同洪洞霍山上那与山体相连的山岩,不管光阴之波如何强劲,总也不能将故乡从游子记忆的深土中拔掉。大槐移民已逾六百载,当初的移民及其后代,早已有了他们的第二、第三乃至更多更多的故乡。虽然大槐移民的哭声早已云散,眼泪也早已化做新的悲欢,但大槐移民历史记忆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时间,在辽阔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闪烁。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做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做同宗一家

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煎熬过的人,更能踏平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和根植泥土的不屈韧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17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强韧的筋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年的366万顷骤增至850万顷,全国岁入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户部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著在文化上、心理上、习俗上经过长期的掺和、交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种子。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强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进。文明要付出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挣脱粗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要洒很多很多的泪,流很多很多的血

民国时,景大启募银建起的古槐遗址,因兵荒马乱烟火稀少。解放后,当地政府在这里建一烈士祠堂,与古槐碑亭望衡对宇。烈士为国捐躯,理应受到后人瞻仰。洪洞多锦山绣水,英灵应择一幽雅处安息。将祖槐魂魄与近代英灵同置一处,在长幼有序的国度里,祖槐和英灵会两不相安;让香火与花圈并存,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上倒置和错乱。“文革”中,造反派虽慑于洪洞百姓对古槐的敬奉,未敢将古槐碑亭砸掉,但“认宗续谱”却被当做“四旧”狂遭口诛笔伐。古槐遗址真正受到重视,是近20年来的事情。

王德贵、刘郁瑞两位“文化书记”向我讲述了辟建大槐树公园的情景。

70年代末,王德贵赴无锡参加一次全国性的乡镇企业会议,当他自报家门来自临汾时,无锡人的表情如常;可当他说到自己是洪洞县委书记时,接待人员的眼睛里顿时透出热情神色,因他们多为古槐后裔,王德贵遂受到清末人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为吏时的礼遇。与会者不少也是槐裔,纷纷叩门而进,共话桑梓之情。“反右”、“四清”、“文革”人际关系曾像那时的社论一样,硬硬邦邦,冰冰凉凉。当社会顺乎历史走向,步入正常轨道时,囚禁多年的大槐情愫,必会重发新枝重绽新蕾

回到洪洞,王德贵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刘郁瑞交流,两人一拍即合:建一大槐树公园,以慰天下槐裔拳拳之心。建槐园不能仅筑祖堂亭榭,应有深邃的文化内涵。80年代初,洪洞财政吃紧,政府囊中羞涩。刘郁瑞亲拟了三百言的征集古槐资料广告,刊于参考消息中缝,谁知仅过两月,便收到海内外槐裔寄来的族谱、牒文、碑拓、佚事珍闻凡四百余件,建园资金也很快筹措到位。在广济寺遗址上,大槐树公园卒底于成。槐园遂同丁村遗址、尧庙、舜祠、霍山之麓的广胜寺、羊獬村旁的娥皇女英姑姑庙一样,成为晋南的一大人文景观

古槐是洪洞县的一张四海通行的“大名片”

1987年夏,我到山东广饶县大王镇采访时,曾听到一个令人思绪绵长的故事。

大王镇一带的百姓,大都是明初从洪洞迁来的。大王镇有村曰刘集。刘集名噪山东乃至引起全国研究中共党史专家的极大关注,是因为刘集不仅珍存着全国惟一的一本陈望道首译的共产党宣言,而且还是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诞生地。村中有个因与毛泽东同年同月生而引为自豪的老党员,名叫刘世厚。世厚老人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产党宣言,曾倾注了一生的全部挚爱。战争年代,为躲避敌人那鹰隼般的搜寻,老人时而将孤本装入漆匣,藏于地窖;时而又盛入竹筒,匿于屋山墙的雀洞在刘集村,同时还藏着带有家族牒谱意义的一?p>

栋偎晖肌罚�送寄饲�昙渌�妫�几叨�闳�祝?宽五点四米,上面画有百穗葡萄。因刘集刘姓祖宗是从洪洞大槐树迁来,故画面上的葡萄须儿皆朝西方。“百穗”是“百岁”的谐音。此图象征刘氏家族本固枝荣,绵绵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岁图,像世厚老人保存共产党宣言孤本一样虔诚。百岁图请进后,代代传人都将斯图安放于一特制的红漆樟木箱内,上系铜锁三把,由几位族长分掌,不容任何人亵渎。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钥匙同开,取出斯图与族谱同悬高堂,大年初一凌晨,刘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齐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采访时,正值商品大潮初涌大王镇,从广东来了几个文物贩子,出高价欲购刘集百岁图,村中年轻人因办企业短资,心有所动,村中老人们闻讯手执菜刀护卫红漆箱,怒斥小辈:“刘集就是穷死,也不能卖了祖宗?p>

币蛔�灰赘娲怠�?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