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匪事
其时的沂蒙百姓,或许全然不知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是何人物,或许大半不晓山东督军张宗昌是哪棵树上的鸠鸟,但刘黑七却恶名如雷,妇孺皆知。因刘黑七个头儿不够尺寸,且上长下短,肥胖如猪,脖上顶着个黑西瓜似的肉球,百姓都说他是乌鱼精所变。
刘黑七,本名刘桂堂,黑七乃其绰号,清光绪十八年生于山东费县锅泉庄。幼时随母"王大脚"讨饭,羊倌出身。1915年黑七23岁时,与当地七名泼皮无赖拜了把子,偷得一把"鬼头刀"、劫得一支"马连匣子快枪"后,遂干起剪径断路的勾当。1919年,刘匪扩充到300余人,攘夺掳掠,始引起官府注意,派兵围剿17个月,刘匪部非但未灭,反而陡增至千人之徒,号称"刘团"。1925年张宗昌督鲁,派两团精锐剿刘仍未果,黑七反用官军的枪械装备了匪伍。至1927年底,刘匪部膨胀到万人。张宗昌拿黑七不下,便将刘部收编,给刘匪戴上"师长"的高帽。刘匪易帜,匪性益狂,绑票勒索,明火执仗;聚财敛钱,敲骨吸髓;烧杀奸淫,甚于禽兽。
沂蒙匪事乍起时,土匪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专事绑架勒赎,弄几个钱大吃大喝,狂嫖滥赌。另一类只劫良家妇女异地贩卖,俗称"贩骚的"。这类土匪常暗中探听谁家有漂亮女子,谁家婆媳失合,谁家夫妻反目,便掠来暗藏奸宿,甜言蜜语,优给饮食,待入其彀中后便伪装成夫妇,远奔异地卖之。贩骚土匪多活动于夏秋,每届青纱帐起,便结伙绑架青年女子,入冬即散。这些散匪的鸡鸣狗盗,仅给有钱的户主和少数年轻女子带来无妄之灾,对整个社会尚构不成池鱼之殃。
鲁南是土匪的渊薮。这一带散匪借世事飘摇之机,由散到聚,由暗转明,滚雪球般地增大,多股匪徒先是以抱犊崮山区为穴巢,洪水猛兽般的向沂山、蒙山扩张,继而横行鲁中。到二十年代末,沂蒙山中有名有号的匪伙多达50余股。它们小者数百徒,中者千余数,大者万余众。天怨人愤,世事阽危,官府不得不例行隔靴搔痒的剿匪之举。百姓为自卫计,也纷纷成立了"大刀会"、"红枪会"等民间组织;为躲匪、抗匪,小村并入大村,村村修围墙,筑圩子,买枪支,造土炮,设哨楼;不少地方还成立了"联庄会",一处有匪患,八方来助剿。
然而,石垒的围墙,却很难抵御匪的疯狂;封闭的圩子,往往成为民众的坟场。
土匪在沂蒙制造的第一大破围墙屠圩子的惨案,发生在郯城八里巷村(今属临沭),祸首是女匪赵嬷嬷。
赵嬷嬷,江苏邳县铁佛寺村人,清光绪七年生于一冯姓之家。幼时家贫,父母将其卖给马戏班子后,学会了耍刀舞棒,跑马拉解,及笄时嫁给东海县土匪头子赵某为妾,始称赵嬷嬷。1922年春,匪徒内部因分赃不均而生嫌隙,赵嬷嬷其夫其子均被同伙打死。她遂携三个女儿潜回苏北,将长女嫁给当地另一匪首为妻。同年腊月,匪婿及长女又被官兵击毙,时年41岁的赵嬷嬷被500余匪徒拥立为头领。自幼走江湖闯绿林,养成这草头女寇疏狂浪放的性格,长年的土匪生涯更使这枭獍悍妇狡若九尾之狐,毒似豺狼蛇蝎。赵嬷嬷成为匪首后,又率众匪重返鲁南的苍山、郯城一带。这女匪在其夫为匪首时,就已恶名贯鲁南,百姓一提起她,莫不切齿詈骂。
土匪,是中国古老历史之树上结出的一颗硕大的毒瘤。
落笔写近代沂蒙匪事,我知道不能仅仅用墨水,而应该溶入那众多无辜百姓的漓漓血滴。
民国初叶,军阀混战,世事纷纭,群凶猬起,匪患遍及中国,沂蒙尤甚。
多年来,我对沂蒙匪事颇有了解,但始终缺乏勇气用文字作解剖刀将这历史之树上的毒瘤剖开。我不愿让尘封已久的毒气弥散出来,使善良的人们闻而窒息。
八百里沂蒙那嵯峨绵亘的山峦,曾是无山不匪,无峦不盗。七十二崮那峥嵘*。峻的崮顶,处处曾是土匪施暴逞凶的营盘。惯匪如刘黑七之辈,恶名昭彰,曾祸及半个中国;巨匪若孙美瑶之流,奸同鬼蜮,曾因劫掠欧美洋人而酿造过国际纠纷;女匪似赵嬷嬷之伙,心如蛇蝎,曾使沂蒙百姓一提起这恶叉雌虎便毛发倒竖;悍匪似李殿全之帮,天良丧尽,曾把人性之恶展示得无以附加至于昼伏夜出,栖于林莽的散匪和那些剪径的草寇、打劫的山贼,更是多如牛毛。惯匪、巨匪、女匪、悍匪、散匪,你来他去,此消彼长,曾在二十余年中搅得整个蒙山沂水蜩螗沸羹,鸡犬不宁
1923年6月初,赵嬷嬷攻破临沂二区迭衣庄的圩子,杀戮70余人,尽焚民房,身上的血腥味儿尚未散尽,这女匪又恶狠狠地向郯城的八里巷村举起了阴森的屠刀。
八里巷坐落在蜿蜒百里的马陵山下,全村300余户,1200人口,是周围六个村庄抗匪"联庄会"的会首,围圩的石墙既高且宽,村中有百余名大刀会会员。一天,邻村的大刀会员在清乡时,抓到赵嬷嬷手下的两名匪徒,送交八里巷扣押。赵嬷嬷闻报震怒,勒令八里巷限时放人,遭到严词拒绝。女匪恶火攻心,亲率五百匪徒前来破围,八里巷人凭借土炮、滚石顽强抵抗,众匪狂攻一日未克。腰插双枪,身跨烈马的赵嬷嬷气急败坏,星夜策马驰奔百里之外,向徐大鼻子和窦二敦二匪求助,并许以金钱美色。徐、窦二匪各率一*(匪徒,狼奔豕突,于6月19日头午,在距八里巷不远的店头村与赵匪部乌合。赵、徐、窦在十余名年轻女匪的伴护下结辔而来,千名匪徒迤逦于后。时八里巷有武氏两兄弟正在田间劳作,被行进中的匪徒抓住将头割下,匪徒用长杆挑着武姓两兄弟的头颅,绕着村中的围墙叫骂示众三天前刚刚击退赵匪的八里巷人,不知徐、窦二部入伙,仍未把赵嬷嬷放在眼里。两颗人头,激起阖村父老复仇的火焰,自恃"装过金身"、"喝过符水"的大刀会员,凭血气之勇,当即拉开圩门,挥刀冲向匪群。群匪略一后退,便举枪反击,密集的子弹使十余名大刀会员登时毙命,活着的人方知自己并非刀枪不入的金身,掉头跑回圩里,严关圩门。赵、徐、窦亲临匪阵,组织火力掩护匪徒用炸药炸围墙,被村民用滚石击溃;竖长梯强登围墙,又每每被大刀会员掀翻圩下村民与土匪,墙上圩下,血战一夜。赵嬷嬷破围未逞,徒唤奈何。但这女匪毕竟狡狯之极,她在夜间派匪切断"联庄会"支援八里巷的道路后,翌晨又抓来大批邻村百姓,用枪口逼着他们来到圩下刨墙。八里巷的围墙上尽管堆满雷石,炮楼的土炮里尽管装满火药,但谁也不忍心向邻村的百姓下手
傍晌时分,村东北角的圩墙訇然倒塌,匪徒们凭借三丈宽的豁口,恶虎扑食般的涌进圩内。
破围前赵嬷嬷一再叫嚷"斩草要除根",匪徒们一进圩子便杀红了眼,他们把白翁老妪拴在窗棂上、牛车上,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把壮丁青年绑在树干上、牛桩上,用快刀削割;他们将媳妇姑娘统统剥光衣服,强暴后一律开膛破肚;他们对男婴女娃也不放过,扯起腿来在青石上摔得脑浆迸裂为防漏杀,赵嬷嬷早已派匪在圩子四门的出口处安好铡刀,窜出一个铡一个,有百余村民身首异处,成为铡下冤魂。不到半天,八里巷就变成尸山血海,700余名百姓死于这场匪祸。当匪徒们把村中财物和牛马猪羊抢劫一空后,赵嬷嬷又下令将圩内房屋付之一炬
6月20日,成为八里巷村的公祭日。天使走向光明的道路往往曲折,魔鬼通向黑暗的滑梯常常笔直。赵嬷嬷破围得逞,对众多的匪股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大大发酵了土匪的兽性,纷纷以破围屠村为快事。在沂蒙山,这人间惨剧于二十年代末达到高xdx潮。莫于毒者,当属惯匪刘黑七。
地方史志,是历代儒士把老祖宗经历、遭际的事件,用或整齐或残缺的时间和空间缝缀起来的
一方历史。方志中,匪事向不被编纂者重点关注。但在临沂各县、区的民国史志中,有关匪事的记述却理重事复,叠床架屋。我知道,那是因桩桩匪事皆过于重大,编纂者很难回避。那些含泣带血的文字,常常戳疼我的眼帘,周身觳觫过后,心灵也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前些年,我曾多次请沂蒙山中与世纪同龄的长者们追忆往昔,他们从记忆的枯井里打捞旧日的苦难时,令我感到:对平民百姓来说,匪事之灾大大猛于战事之祸
沂蒙山向被视为质朴、坚韧、慷慨和善良的象征。正义战争是折射人类心灵的窗口,战争这个雕塑大师曾把沂蒙山雕刻得那般凝重、庄严、显赫。然而,在这样一架善良的大山里,为何曾匪患为虐?透过桩桩惨不忍听、目不卒读的匪祸,去探求滋生土匪的社会因子、地理环境、文化土壤,去探秘土匪的生存构架、畸形心态,进而探究人类文明的进步与退化,抑或有些许鉴往知来的意义。
一
当翔舞的火苗照亮原始人黑暗的洞穴,便明晰地画出了一道人与兽的分界线;当人类告别了生食的血腥,也便告别了动物的匍匐,也便渐次摈弃着兽的野蛮。当时光老人蹒跚至本世纪初,十里洋场的夜上海已有霓虹闪闪烁烁,闭塞的临沂城中也偶见电灯明明灭灭。然而,其时的土匪们却把沂蒙又拖进了原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