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匪事
对饥民来说,那是一只馒头几张煎饼便可当作旗帜挥舞的年代。当被贫穷压瘪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难完成对命运的抗争时,他们中的少部分人,面对物欲的诱惑,罪恶的教唆,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当赵嬷嬷、孙美瑶、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也就不难理喻了。
苛捐与腐败常常是一种社会并发症。那时,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其势汹汹,如恶虎扑羊,其徒济济,若飞蝗噬青。临沂县志载:"民国五年十月,县知事萧仁晖,经省议会弹劾,解省查帐,所吞公款吐出,赃款无果而逃"执法犯法者,志中也屡见不鲜:"十六年一月,禁烟督办方乃昌来沂,设官膏局,抽灯捐;八月,法院审判官徐鹏志诈民取财,由十七军二师党部押解赴省。"志中,对以此地贪官,去治彼地之民的事例,也不乏记录:"十八年二月,卸任县长周琼林一次侵吞公款四千大洋,监视数日逃去,复署临邑县(俗称北临邑,今属德州管辖)。""二十二年六月,县法院检察官胡景清,滥罚巨款,吞没保证金,经各法团各区呈控,查实吐赃,调任他县。"其时,旧日县衙的皂隶差役,已改为戴大盖帽的政警。政警下乡催捐征税,当差办案,各村必得杀鸡宰羊,置酒招待,并付给鞋袜费(即跑腿费)三元五元不等,否则,政警必寻衅滋事
如此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悬,罗掘俱穷。张宗昌主鲁时,蒙山一带连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饥民无所不食,树皮草根,剥挖殆尽。平邑山中,有种软体白石,碾碎锅炒,略带米香味儿,四方饥民,皆来挖取,以充饥肠。然石头毕竟不是米面,饥民食后,常大便不通,腹胀而死。在费县某些村镇街头,竟出现了卖人肉者
1928年冬,蒙阴斗方名士、代县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报灾请恤呈文中,这样写道:"频年以来,凶荒、兵燹、疠疫,纷至沓来,奇灾殊祸,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时所未闻。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槁项黄馘(大半人颈项枯瘦,脸色苍黄),奄奄就毙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本编之捆缚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此触目惊心的呈文,送达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边是倒悬之急的债户饥民,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城狐社鼠。
山东文史资料载,抱犊崮下的煤城枣庄,在民国时期,"虽处偏僻山野,豪华不亚都市"。尤其是中兴煤矿俱乐部里,"终年管弦丝竹,悬灯结彩,香衣鬓影,宴无虚席,军政绅商,以招妓侑酒为乐"1925年10月,驻江苏陆军第七师蒋旅进驻临沂,上至旅长蒋毅,下到护兵马弁,军纪败坏,行同猪狗。蒋旅在临沂驻扎仅仨月,年底又奉调海州(今连云港市)。该旅以载运"军事物资"为由,向临沂县衙征调大车百余辆。可开拔时,车上竟坐着200余名丽人红袖,她们一个个穿绸裹缎,簪花戴翠,搔首弄姿,于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可到海州不久,这批从各地诱拐来的女子,被丘八们玩腻后,或被转卖外埠,或在当地沦为娼妓
黑七之父刘相云是费县锅泉庄的更夫,夏秋间兼给地主看护庄稼,家中地无一垅,仅有"团瓢"(碎石垒成的葫芦状草棚)两间。刘相云儿时粗识几个方块字,年三十二仍是光棍儿一条。看坡时,刘相云曾用白石渣子在青石坡上写下扭七歪八的顺口溜,以吐腹中辛酸:"锅泉庄,出才人,才人就是刘相云,三十二岁没成亲,成亲必定是女人。"恰在这年,人称王大脚的一讨饭女来锅泉庄乞讨,与刘相云相识后自我判合。有姓无名的王大脚,单从其脚便可知其家中贫困程度。其时,在封建意识浓厚的沂蒙山区,女子不裹足,便被视为粗野放浪的贱人祸水,无人敢要敢娶。王大脚不裹脚,并非不知个中利害,是因家中穷得连裹脚布都买不起。刘黑七上有两姐,下有一弟,一个山村穷更夫焉能喂饱六个"张口之兽"?刘家连方寸刀板都没有,王大脚只好用镰刀对着瓢背切菜。黑七婴儿时即随母乞讨,两姐之背成为其蹬腿挠爪的摇篮。黑七12岁时,王大脚给本村地主当了下人。经母哀求,黑七也给东家牧羊,拜老羊倌唐四为师。唐四将看家本领,尽传黑七。黑七掷石击羊,不伤羊腹,只着羊角,每发必中,辄令当地羊倌口叹心服。黑七肚大,饭量似牛,地主所供食物,仅充半饥,山羊啃噬青草长膘,黑七吞食野果儿果腹。费县旧俗,六月六为山神节,这年六月六,已成壮汉的黑七,又同当地羊倌会聚王崮山上。叩拜山神后,打起牙祭。平日猪生生、狗活活的刘黑七,难得有顿酒饭,顷刻间便肚圆酒醉。随后,羊倌们推起"牌九",黑七大输,酒醒时死不认账,黑七拳足交加,与一羊倌扭作一团。师傅唐四深觉丢脸,一脚将人贱命轻的黑七踢至崖下。王崮山崖,深达数十丈,一旦失足,定死无疑。然黑七凭借牧羊练就的攀山绝技,竟在下坠至半空时,就势抓住一簇倒悬崖壁的荆棵稳住身,遂依附层层荆丛,徐徐落脚崖下,安然逸去。
后人不得不哀叹:仁者不寿,祸害百年。
黑七坠崖未死的两年后,便以匪为业。当他将首次掠得的钱财购来鸡鸭鱼肉,提回父母蜗居的"团瓢"时,平生难有一肉之味的更夫刘相云,当即手抓嘴塞,酒肉并进,一顿饕餮,撑得肚胀如鼓,酒肉拱破如纸薄肠,疼得刘相云白汗如豆,满地翻滚,不消一个时辰,便匆匆登上鬼录。
至于自幼被卖身马戏班的赵嬷嬷,用曾时髦的话语来说是"根红苗正"。她曾在班主、师爷的棍打棒喝下翻滚、挣扎、呻吟,社会用贫穷的皮鞭过早地抽碎了她幼小的心灵,使这后来成为女匪的她心硬似铁,竟那般以兽性的疯狂对人类进行残忍的报复。
贫穷是一个庞大、无形的冷血动物,它常使一些原本安分的人在身处绝境时,因一念之差而陷进罪恶的泥淖。
1933年韩复榘的六十六旅驻防临沂,至"七七"事变后调防,历时五载。旅长李占标更是一淫棍色狼。时"扬州班"到临沂开设妓院,李占标将这些南国粉头花娘一一玩遍后,又专为雏妓"开包"。开包前,老鸨为其举行合卺仪式,大肆铺张,挥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标还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块大洋的重赀,到民间搜寻十七八岁的黄花处女,大施淫威,逼良为娼。李占标在临沂的五年里,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处女的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处猎艳,偎翠倚红
军阀奢靡,千金买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边是黎庶百姓生计无望,走投无路;一边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于是,社会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
惯匪刘黑七为匪之前,曾到青岛的车站、码头卖过一年多苦力。这山陬里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个贫富悬殊两极世界的另一极,怎能不心潮如捣。他返回锅泉庄后,对几个同伙绘声绘影地讲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后,发誓说:"我以后管的人要比这羊群还要多,非找几个大闺女当老婆不可"蒙阴县志载:"蒙邑匪祸,明以前无考。"县志在陈列了明清之间仅有的几次匪患后,述道:"然罹祸虽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为匪者,则无也"这足以说明,沂蒙本是民风淳朴之地。民国初叶,此地土匪如毛,实是贫穷和腐败这两个魔鬼沆瀣一气,教猱升木,逼民为匪。
刘黑七匪部中曾流传着一串歌谣:"犋牛顷地靠沙河(形容富农),不如钢枪压着脖(意即为匪)";"要想欢,上戏班;要想玩,撑花船;要使钱,上刘团(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妇亲兵连(亲兵连专护黑七众多的妻妾)";"跟着师长(黑七)到处串,给个知县也不换"在有着等级的阶级社会中,工农学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养家�口、敛财聚富的手段可谓多矣,惟官吏靠权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夺,纯属"无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龌龊,最无耻;后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两者所攫得的金钱中,每个铜板里总有百姓含血带泪的痛苦!
蒙阴有匪首名石增福,乃桃曲村人氏。石家几代贫寒,男给富家做佣工厮徒,女给财主当婢女养娘。石增福的父母双亲为人忠厚,因贫病交加过早地撒手人寰。石增福身为长子,下有一弟两妹,生活的重轭早早地勒入他的肩胛。家住的"团瓢"四面透风,兄妹四人石条为枕,稻草为褥。石增福身高体壮,力大过人。17岁时推独轮车为货主运货,推五百斤的花生油走青口,往返几百里,别人是一推一拉双人轮替,石增福独车单人,肩不离襻,日赶夜撵,总比别人提前一天到家。1919年,他被有钱人家雇去代子从征两载,兵驻河南时娶妻。携妻回村后,生有一子。斯时当地匪患正盛,他又被邻村地主石二麻子雇去护圩放哨。在地主家吃饭时,石增福总是狼吞虎咽,提前离桌。离桌时他顺手拿两张煎饼,卷上一包豆沫子,做边吃边走状,至无人处,忙将煎饼揣入怀中。抽暇即速返家,将怀中煎饼掏给嗷嗷待哺的幼子啜食。此事终被石二麻子看破,臭骂不已,遂把石增福当家贼提防。妻儿断了食路,瘦得皮里包骨,眼看自己的饭碗将砸,全家生计无望,石增福便生投匪之念,又被石二麻子觉察。石增福被五花大绑,关进暗屋,待送官府发落。这天下午,他趁看守人不备,磨断捆绳,踹开房门,夺枪而逃,奔至费县,投靠了惯匪刘黑七。石枪法过人,又谙军事知识,很快便成为刘匪麾下的一名连长。石自感羽毛已丰,便生侈离之心,遂带领所辖匪徒返回蒙阴桃曲,占据大寨山,自为*(首
中国是个农业文明古国。虽汉有文景之治,唐有贞观之年、开元中兴,清有康乾盛世等几番百年难遇的清穆平靖景象,但在漫漫岁月中,贫穷的幽灵始终在神州大地上徘徊。每逢战乱灾荒,近火先焦者总是农民。衮衮诸公、乱臣贼子为维系肥马轻裘浆酒霍肉的生活水准,总是将诛求无已的搜刮大网撒向天下*5民。
沂蒙虽地处偏僻,但不乏膏腴之地。那广为传播的"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歌,是对沂蒙风光的真实写照。在"土里刨食"的农耕社会中,世事若不板荡,鸡犬桑麻、饱食暖衣的农乐图在沂蒙处处可见。民国初叶,沂蒙百姓所以陷入涸辙之鲋的困窘,是因了赋苛税重,吏治腐败。
解放后,山东省史志办及山东大学历史系曾多次组织人员,对民国年间临沂地区的赋税进行过调查,记录了百余当事者的口碑资料,赋税名目之繁多,花样之荒唐,听来令人瞠目。
当时的田赋,一年要预征数次,且年年加码。从民国初年每两正银合2元2角,到张宗昌祸鲁后期,每两正银竟飙升至19元2角。除正银外,另设地方附加税及各种苛捐杂税,计有:百户捐、牛头捐、羊只捐、羊毛捐、房屋捐、防务捐、黄河捐、飞机捐、过路捐、小车捐、篓头捐、花生捐、小榨捐、大榨捐、养儿捐、户口捐、小脚捐;屠宰税、烟酒税、丝棉税、鱼菜税、鸡狗税、发票税、行务税、树木税、集市牙行税等等;还有教育费、地方建设费,军队过境费,军队支应费世人皆云,民国税多,由是观之,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