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绝唱
自从袒露着赤裸裸的真实的亚当与夏娃,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缕美的彩虹后,人类就沸腾起一种原始冲动里纳含着的伟大的渴望。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曾有多少人乘着生命的一叶扁舟,驶向鼓荡着大雷雨的爱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遥望美丽如海市蜃楼般的彼岸,去进行着灵魂的探险。
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张君瑞就是这样的探险者。
似乎上苍早就为这对恋人心灵的约会作过精心的设计。只要细读西厢记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门前,双目微合,脑际中便不难幻化出唐贞元十七年杏月,那旷男怨女相识前的情景。
我面对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
“复制品”里往往很难含纳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从塬上发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犹在,好在杨、李王朝佛殿、经阁之檐角上的琉璃、瓦当、鸱吻、兽头多有遗存,好在唐寺铺地用的镌有乳钉纹、莲花纹的方砖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历史文人咏吟普救寺的妙文华章美不胜收,我还是能从这复制品里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韵。
普救寺的山门建在塬南壑下,与钟楼、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轴线上,它们次第层层见高,浑然一体。站塬下仰而视之,犹如天上宫阙。我猜度,唐寺所以这样建构是为了让人景仰佛的庄严。但因这寺有了崔莺莺、张生那令人可望却难及的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后,它更生发出几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将唐时的普救寺喻作一鸿篇巨制,它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体到寺中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也无不回环跌宕,曲处下笔,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机心。
河东一带,向为人文荟萃之地。有永济的邻县闻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仅二百余户人家,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为名冠三晋的“宰相村”永济虽无一村出过那么多宰相的风光,但古时的永济,也代代有英贤文圣,彪炳史册,比之闻喜毫不逊色。至今,当地百姓仍自豪地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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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
站在古楼往前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县,三斗六升菜籽官。
盛唐时期,大到建筑小至服饰,都是色彩迸发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遵武则天敕命扩建的普救寺,无论是金钉朱户的山门,还是琉璃重檐的钟楼,无论是富丽堂皇的经阁、禅房,还是镂金雕玉的配厢、亭榭,无不五颜争辉,七色竞彩。中条山中的飞禽走兽,绘影绘神地融进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异卉,神完气足地化入了回廊里的图案。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晋的风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摇曳着吴越的妩媚
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爱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砄。
三
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喷射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魔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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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科举制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径。像那“三斗六升菜籽”一样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筛簸掉大半靠捐官、买官、世袭及裙带关系爬上官位的人,余者如果在历史的走廊里排列起来,也称得上毂击肩摩,张袂成荫了。最令我浩叹的是,仅从一本唐诗选里,就能列出张巡、王维、卢纶、吕温、柳宗元、聂夷中、柳中庸、司空图等八位永济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清静”的梵王宫,何以变成情波激荡的武陵源?只要走近普救寺,这个谜底便不难揭破。
普救寺窘突兀于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阔达七万平方米,南、北、西三面临壑,也许因昔年永济多才子的缘故,此塬称“峨嵋”塬也有了诗意。塬西数里处,便是蒲津渡,风涛黄河为普救市系上了一条金色的飘动的绶带。陡峭的塬南脚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东延伸的古驿道,这给秦晋齐梁的代代风流才子,踏着大河的情波流韵,来普救寺盘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里外的中条山悠然可见,面对那似虎似豹似鹤似鹳,若游若吟若飞若啸的五老峰,词人曲家,焉能无诗。
普救寺始建于南北朝晚期。唐武则天敕命扩建后,常御驾来寺焚香,时称“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于大地震时倾圮一旦。越十载,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战期间,寺内起火,除佛塔独存外,明寺又沦为废墟。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旅游部门为使游人来峨嵋塬探赜索隐时,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阳”的唏嘘,遂拔巨款按唐时旧制重建了普救寺,还“商心别具”地在原唐寺临壑而建的后花园上端,筑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人园”以使前来游玩的情侣们,再度新翻西厢曲,双至西厢咏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