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绝唱
当张生欲悬梁殉情时,玲珑剔透快言快语的红娘告知张生,小姐深慕于琴,可用琴声倾诉衷肠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夜。琴声响起来了。焚香拜月的莺莺被琴声吸引。但闻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既像房檐下的铁马儿随风晃动,又像窗帘下的金钩儿敲打窗棂“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琴声中,莺莺与张生进行着灵魂与灵魂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琴声,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牵引着莺莺情难自己地走出花园,径直向张生的书房奔去。弹琴的张生觉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莺莺来了,遂更弦一曲,边弹边唱起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凄凄然的琴声,意切的词赋,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莺莺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是棋逢对手的应唱,这是“七步”与“八斗”的酬和!莺莺的和诗比那“秋波一转”时所生发出的圣光更具魅力,张生当会陡生醍醐灌顶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莺莺,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经典爱情里,诗常常是传情递爱的媒介。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经典爱情的读本里,爱情本身就是优美而纯洁的诗。
现代恋人,恐很难走进崔张以诗为媒的那种环境与氛围中了。
曾作为武则天“功德院”的普救寺,无论是梨花深院还是寺后花园,都有着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花园中,有叠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连于绿波微漪、岚影沉浮的情致里;有飞檐翘角的鸳鸯亭两座,小桥曲径将二亭相连,可使“一个潜身曲栏边,一个背立湖山下”的情侣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长松矮柏、翠竹柳丝掩映下的花荫里,有当年武则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绘一幅清丽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
寄身于禁欲的梵王宫里,崔母误认为是来到一片净土上,竟放松了看管莺莺的警惕性,她不仅恩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到有着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兴释愁,还特许莺莺于夜阑人静时至后花园拜月焚香。当“惊艳”后的张生从和尚嘴里得知莺莺夜间的芳踪后,未待月上东墙,这“至情种”便来到花园墙角伫候。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氛围很奇妙。优美的氛围,常常歙也变得优美。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得心,体物而得神,则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等诗论,无不道出了特定的优美氛围,可大大提升人们的审美感知。
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荫满庭在这如诗如画的氛围里,莺莺由红娘伴陪,走进了花园里。
有情人眼里,无物不情。此刻,在张生看来,皓月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随着薄雾轻起,香霭四溢,这多情才子怎不诗兴勃发:
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商业性流行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条条消费信息的管道给现代人的心中注满物欲,心也不复空灵。
当我们于夏夜走在上海滩上,看到一张长椅上挤着几对恋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热吻的时候;当我们于暑日站在青岛浴场,看到海浴的人群拥挤得像一锅饺子的时候,你会不胜唏嘘:早年恋人们那种花前月下,羞羞答答,执手相对的时代早已逝去。当我们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对对时髦男女侧身而卧,身边残存着一堆生活垃圾的时候;当我们在某条街巷或某个商店,看到一双双俊男靓女因了一件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骂的时候,你会感慨不已:心被现实问题塞满的现代人,已经失却了那份心境那种素养,去走近经典爱情中的诗情画意了。
崔张月夜和诗,仅是爱神向这双痴男怨女投来的一抹云霞。对于崔张来说,要想将理想的彩云降临到现实的普救寺,仍是戛戛其难。抑或上苍有眼,有意用赤绳将崔张系定,竟遣凶贼孙飞虎来“推波助澜”
叛逆孙飞虎本乃蒲津渡河桥守将,闻得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便统领五千人马,将普救寺团团围住,欲掳莺莺为妻封建婚姻那坚如磐石的根基被另一种恶势力所撼摇,崔母在生死攸关时刻,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三从四德的封建教义了,竟答应谁以退得贼兵,愿倒陪房奁将莺莺许他为妻。恰张生儿时的同窗杜确,弃文就武后已官拜征西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镇守蒲关,接张生告急书信后,旋即拨马而来,将“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
然而,人有时又是最负情的动物,在变故过后,崔母竟把诺言掷诸一旁,让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后,那副封建婚姻卫道士的面孔比先前绷得更紧了。矮矮的花墙,遂又成了阻隔崔张爱情的楚河汉界;使得月下西厢,顿成梦中南柯。一个相思染沉疴,一个悲泪湿香罗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缘境而发的诗句,伴着明月清风字正腔圆地送入莺莺耳中,岂能不勾起幽闭深闺的怀春女的几多凄梦,几多悲怆!莺莺也是“胸藏锦乡,笔吐珠玑”有着文君之才的淑女,对父母包办的那门当户对婚姻显然是不满意的。她的表兄郑恒乃器小盛大,耽于逸乐的膏粱子弟。面对有着司马相如之才之貌的张生,她仿佛一下觅到以吐胸中块垒的知音,当即和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