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爸爸许世友
父亲一生酷爱大自然。直到停止呼吸,只要头脑清醒便不安于门在屋子里,坚持要去户外,坚持和阳光、清风、白云、花草、树木在一起,和大自然在一起。
我和援朝、华山,把父亲抬出户外。他眯细了眼,将脸缓缓仰起,朝向太阳,静止不动了。他的躯体轻轻起伏,脸上悄悄流出一丝惬意的浅笑凝固了。
我伤心地皱着眉头问医生:“他时间不久了,不能想办法再让他站起来一次吗?”
医生犹豫片刻,说:“除非给他一杯酒。”
母亲整天守在父亲身边,用匙子刮苹果喂他。一点一点,像喂婴儿一样。父亲吃得比婴儿还费力,剧烈的呕吐使他难将食物咽下肚。
华山想喂父亲吃点素菜豆腐,父亲仍是一吃就吐。不但肝区疼,而且全身搔痒。那是血氨刺激皮肤的缘故。大姐许丽便帮父亲抹风油精解痒。
医生说,如果父亲肯住进医院,接受手术,是可以延长生命的。可是父亲一条也不答应。
父亲昏迷时,我对医生说:“送医院吧,趁他昏迷。”
“不行。”医生摇头“他醒过来会发脾气,大家都完蛋。”
父亲怔了怔,茫然掏兜,掏出那个“司令”放在鼻子前边望着望着,忽然露出一种沮丧的苦笑
父亲终于离开了他的大军区司令员的岗位。
上级请父亲去北京,住玉泉山。他不愿住北京,仍住南京。仍是整月整年地在外奔驰。他不要小轿车,只要一辆北京吉普。视察部队,观看军事演习,教练战士打拳刺杀。他尤其迷恋大别山,穿一双草鞋走遍那里的山山水水,身边始终不离一杆枪。
他越老越胖,腰带却系越紧。长期饮酒使他的肝硬化,肝区疼痛得厉害。然而他离不开酒。在三一医院住院,医生不许他喝酒,结果他连饭也不吃了。他是吃不进去。医生只好允许他一次喝一杯。有一杯酒他就能吃饭。
他总喜欢到军营里去,只有到了军营,他才会出现青春的活力,脸上放出片刻恢复青春的光泽。可是他忽然不去了。因为他没有了军装。当旧式军装和新式军装混穿的阶段结束后,他彻底病倒了。
“那就输液!”
“他醒来会拔掉针管。”
父亲清醒过来,我附耳劝他:“爸,到医院动手术吧,哪怕输输液也好啊!”“我,我起来。”父亲艰难地说。我扶他坐在沙发上,他沉重而软弱的身体坐稳时,他喘,我也喘。
“桑园,我的时间不久了。动手术、输液,就,就不能动弹了。”父亲在嗓子眼里喃喃,虚弱又坚定:“我受不了,我要动,我要动一动,不动不行,不动受不了”
他软软地抬起臂,手指并扰着扇动一下:“来、来帮我一下,我要出去,见,见见阳光”
1985年9月中旬,父亲病重,我带了孩子赶回南京看望父亲。
我穿便衣来到父亲房间。病床上的父亲,仍是一身没有领章的旧军装,没了帽徽的旧军帽。他眼泡浮肿,泪囊肿胀,两腮垂肉松弛。我的粗犷剽悍的父亲,年龄和岁月竟将他折磨成这副惨样儿!我的大女儿冬宁在病床前立正,高声向姥爷问好,祝愿他身体早日恢复健康。可是他毫无反应。他的目光从他的外孙女身上扫过,仿佛扫过一片空旷无人的荒野
我的曾经叱咤风云、八面威风的父亲,他本是最喜欢冬宁的呀!我的心泛酸,赶紧扭开脸。
我哭了。
父亲肝硬化后期,转为癌。两腿已不能走路,血氨高,缺钾,电解质紊乱,轻度肝昏迷。每天往静脉里推注葡萄糖和人体球蛋白,靠打针维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