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爸爸许世友
骂啥娘。
这正是我的父亲。时光倒流,我看到了像我这般年龄时的父亲——
中午,在蓝得耀眼的天空,阳光溶化了一般白闪闪的。中原腹地的高山,笼罩在艾蒿的苦涩气味中。树叶打卷,蝉鸣不止。有棍风呜呜,似要荡尽窒人的署热。通体黝黑的小和尚,闪展腾跃,喝声阵阵,袈裟飘舞,汗气腾腾。瞬间身停棒止,顿觉酷热难当,蝉鸣难耐。小和尚黑眼珠溜溜儿转,棍棒放于树下,蹑手蹑脚闪出寺门。
寺外的溪河清幽碧澈,好不诱人。河边一株大杏树,红艳艳黄橙橙的大杏累累成串。小和尚四下里一瞄,纵身跃起,按住一枝硕果累累的枝条,摘了香朝嘴里塞。松手时,杏枝弹起,又有几颗熟杏扑扑落地。小和尚弯腰拾杏,却不料早惊动草丛中打盹的几个娃儿,探出头揉眼察看。只见一个小和尚一边吃香,一边脱下袈裟僧衣,赤条条跃入河水。
最初的惊愕一过,激动和兴奋之情席卷了我们。一片尖叫吵嚷声中,我们纷纷拿着脸盆装满水来试,噼噼叭叭地拍水声搅得庭院沸沸扬扬,鸦雀惊遁。
父亲得意地用两手抓住衬衣襟扇凉,一边踱步一边唱起那酸溜溜的家乡小调:
小和尚,
背箩筐,
拐个弯,
练武之后是洗漱。
我最爱看父亲洗脸。他经常先“砂洗”后水洗。房前有半缸砂,他用两只手朝里一戳,便将整个手掌都插入砂子中。开始,他动作很慢,先要运口气,然后“嘿”地一声将手插入。渐渐地,频率加快,情绪也亢奋起来“嘿嘿”声便连成一串,缸里顿时翻涌起砂浪,那汗水便小河一样顺着涨红的脸颊淌下来。
太惹人激动了。我们几个孩子便围上去,也憋一口气朝砂子里戳下手。转眼间又哎哟哟地叫着纷纷缩回了手。父亲手下那松软的一缸砂,在我们面前却突然坚硬起来,越插得猛越如碰壁一般狼狈。
父亲无声地笑。父亲放声笑会张大嘴巴,脸上的肉便如拉长的橡筋;父亲无声地笑会抿紧嘴巴,甚至嘟出厚厚的嘴唇,脸上的肉便如汤圆一样鼓突起来,眼里流出孩子气的洋洋得意。终于,他用鼻子哼出家乡酸溜溜的调子:“山南绿荫荫,山北雪银银,同是大别山,为何不同仁?”他“唉”地一声停住唱,用食指轮次指点我们:“吃鸡吃鱼又吃鸭,缺少一肚子青菜屎。你们活得太安逸了。安贫者能成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你们吃香喝辣就是少了吃点苦哟。”
实在说,父亲很有些出口成章的本事,可惜我们那时听不大懂,只觉得新鲜上口,喜欢学舌,直到成人后才越想越明白父亲的苦心。
我骑上。
这时,他那黑白分明威风凛凛的眼中就出现一种落拓不羁的光彩。我们尽兴拍水把自己变成了水猴子,盆子里的水仍未拍尽。我从下面悄悄向上凝望着父亲,只见他舔了舔嘴唇,他有吮舔自己厚唇的习惯,他又接着唱下去,调子带了点村野的味道:
小杂种,
尾巴长,
爹吃杏,
有趣的是父亲洗过脸后的一盆剩水,呈黯褐色,像化开的盐水一样黏稠。上面没有香皂沫,父亲是极少用香皂的,除非手上染了油墨不好除掉。他并不泼出去那洗脸水,而是放在草地上,朝我们摇头晃脑,眼皮狡黠地上下眨动,诡秘的目光撩拨得我们心痒痒的,不知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见我们都围过来睁大好奇的眼睛,他抑制不住得意的摆动双臂,熊一样粗壮的身躯夸张地晃动着,原地雄赳赳一番,踏那么七八个高抬腿步子,这才神情凛然,盯紧那盆水,背了手左走一圈,右走一圈,胸腹沉重缓慢地大起又大落。然后停下步,成半蹲式,胸腔里起来一道龙吟似的颤音,身体向右倾去,左腿斜伸,右腿弯曲,抖抖地举起右臂。天哪,右臂和右手已是筋肉暴凸,似乎凝聚了暴风骤雨雷鸣电闪之势在其中!
“嘿!”
惊天动地一声吼,簸箕大的大巴掌扇落下去,仿佛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那洗脸盆中“砰”地一声闷响。我们这些“小崽子”在掌风扫荡中发一声喊,齐齐跳将起来:那一盆水竟如活了一般,黏黏的一团跃出脸盆,如疾风驱赶的云片,似飞涌疾进的浪花,终于铺成扇形,边缘飞卷四溅着水珠泡沫,将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辉。
我们再次发出不同的怪叫,仿佛面前被人施过魔法一般出现一个神奇的新世界:那脸盆空空地在草地上兀自战栗,而父亲水淋淋的巴掌已经重新举起,举得庄严缓慢,像京剧演员亮相一般,两腿沉重缓缓地站直,姿势很像十几年后一度风靡舞台的红灯记中李玉和高举红灯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