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
他重新坐正来,书还给华秀玉,笑道:“喜欢里面的谁?”
“嗯──喜欢小童。”她这才被鼓励了;又是那一分顽皮的腔调。
“我也是。”
“没吃到饺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几件衣服。”华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来,想裸奔的典故这么快就传开来。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凤仙,黑长裤,黑毛衣;对襟领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镶上吉祥红色钩花宽边,那一排浏海更是中国的流苏了,一种东方的华丽深邃。
华秀玉递来一本书:“老师,未央歌”
“你们现在,这本书,很popular,嗯?”
赛门刷刷两下弦,催他,憋出闷闷的低音:“partner?”很无赖的。
总是那几个又叫起来:“萱萱。萱,上呀”
痨病鬼一句话不说,单是朝着谁扬扬头,伸出根食指像是不耐烦的招一招:“快来啊,你是!”人群里就跳出了个女孩,耶稣头,紧身牛仔裤,宽皮带,当中扣着古铜色大铁环。她圆扁的小脸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两人便在场中跳起吉力巴。
看着他们,他是融不进这一团热闹。扯了个饱嗝,满口酸水,还带点饺馅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后来两人换成探戈,吉他打着拍子,慢、慢、快快、下沈。每个旋转下沈步众人就欢呼一声。探戈是半推半就拉锯战,男子戴着大金耳环,女子浓眉赤红嘴唇,南美洲丛林火光昧昧中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们还在眨眼的迷惑中,好容易睁定眼又已是落日黄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嗳。”
他翻一翻,书中有些眉批圈点,似乎下周工夫读的。他那一代读詹姆斯跟福克纳,谁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来,学校竟然风行起这本书,连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梦二十年,醒来见竿上都给易换成星条旗。华秀玉原要说些什么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间不大同意,一时噤住口,脸便有点讪红着。
“销好几版了。”他只好把书再翻一翻。
“嗳”
跳探戈约两个下来,大家喝采不停。痨病鬼竭力掩饰住兴奋,将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占了一场便宜,亚当苹果在他细长颈子上咕噜的一大块,那唇角有笑意没笑意,愈发显得一派愤世嫉俗。跟着几人又在掌声中嚣叫起来:“棍儿──海誓山盟。”“我在夕、阳、下──”不知哪个男生学了一声,下巴颏都要掉了,歌词嗲得只听见“也也噎、也、也”众人爆笑出来:“棍儿,棍儿。卡紧啦”
他这在恍憾中,耳边一声清亮的女音:“老师──”惊醒来,是华秀玉。
才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刚收拾好东西,卡的关上oo七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师”这个女孩就立在讲桌前,个子只有桌子齐,留浓浓的浏海。他隔着讲桌亲切的俯下身去,觉得她怎么如此小不点儿,简直是柜台前踮着脚丫买糖的小孩。“老师有没电话?”“有。有。”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女孩一边抄一边说:“今天上课讲的,以前都没人说过”他听了甚是讶异,连声道:“thankyou。thankyou。”坐在校车上,外面的天空很低,云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细想着课堂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大一英文还指望能谈出大道理的么?无非翻译文章罢了──可是现在是大学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惭。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学分,大家十分贵重,一个个埋头苦干在书上注得又蓝又红,还有黄色签字笔一横横粗杠;学生与他都是这样认真。那阳光煤尘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般走过来。唸莎士比亚,米尔顿,查阅不完的砖头书。然而这整桩事情根本是不对,连认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包厢座,无意瞥见车身前面反光镜,映出树影扶疏中那座朱红圆柱走廊,小巧精致,该摆在西施的掌心上。车子绕过铜像一个转弯,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凑近前看,镜里一下出现一张鼻子嘴巴出奇扩大,上下拉长了的凸凸脸,在车身晃动中抖个不停。他喜欢女孩喊的那一声“唐──老──师”有些犹豫,又有些调皮,卷舌音也过分了些。那圆柱的朱红是他心上一颗硃砂痣。
“嗨。刚才没见你?”他朝旁边欠欠身。
“嗳,才来。”
乔治马上把位子让出来,一边另寻了椅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