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
卖冰棒的叮铃叮铃摇着铃铛,在这炎炎的午后,迳自是一条清闲的小溪水,淅沥淅沥流过低垂的树荫。
“吃上头不要省啊”“嗯。”“上火多吃一些杨桃。”
后来又来一位同班同学等车,他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嘿嘿舅舅、舅妈”好苦恼车子怎么还不来呢。
待母亲夹在人群里,仓促中挤上车,开走了,他慢慢踱回住处,想着这世上母亲才是他的亲人。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了,母亲忙过一阵,走出厨房,一身子柴火烟气,与斜照进来的幕霭和成一团迷蒙,蹲在门槛边拣四季豆。可是这样半天的见面,也就只是草草的过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母亲的好。连挥手道声再见也没有。
他见舅妈沾着床沿坐,墨绿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身,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块寿司意思一下。
一出门,烂漫的阳光撒个满怀,蝉声遍地遍天鸣叫,叫得整条红砖路热燥起来。违章建筑泛滥在路边一排,搭的粗帆布棚子伸出一张张阴影,占着路面,摆书摊、卖水煎包、牛肉面、爱玉冰。脚踏车单行道上,吱吱哟哟来去穿梭;有一辆骑到红砖道来,把人直赶进棚子下,撞了吃豆浆的,溅得乌油油的桌面一滩白汁。登时一片纷乱。槟榔树耸入高高的蓝天里,母亲跟他立在树下拍照,树干上贴有蓝底白字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顶学士帽老叫撑着的阳伞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个,笑一个,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热气,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谈笑。阳伞下,母亲长至腿肚子的旗袍,没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脚。他跟舅舅后头走着,长长的路上没有说话。椰林大道,两排插的国旗,因为没有风,都立得毕挺毕挺,一个一个小兵勇。
若不是母亲他们,他是懒得揍这些热闹,还有资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蝉声鸣──鸣──鸣──鸣──吱──就在头顶上叫。他一旁坐着,母亲扑扑的摇着蒲扇,两人也就是无言。草坪上,太阳一地艳艳的。他起来去买了几瓶汽水。
唸了四年的书,怎么愈是与人不能相处。他实在胆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黄金金的稻田那头,穿过很长的泥巴路,两边黑绿的灌木丛,芜杂猖獗,贱生着橘红色灯笼花,是亚热带那种慵懒漫长的午后。孩子们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白嫩的花心,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国大鼻子。”也不知何处得来的印象,一时风行得很。厨房后面一片竹林果林,莲雾落得满地,养得泥土黑沃沃的。黄昏时候,母亲要他去林子里拾莲雾来喂鸡,捡了半畚箕出来,倒把蚊子喂得饱饱。也去挖笋,那一铲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母的血脉忽然相触了,震得一麻。廊檐底下堆着新砍来的木柴,斧痕处是牙黄色还潮湿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厅里一张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长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日历,一撕十几页,日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飞过去;有时候故意撕过头,几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觉得光阴再也没有止尽。进出卧房隔着块布帘,年岁久了,花花草草的图案也都枯干萎黄,叫不出颜色,姊妹几个立在门边讲话,讲着讲着,便爱将布帘裹起脑袋来,露出两只眼;不然转个圈包起身子,变成印度人,母亲见着就骂:“作贱作死了,要把帘子坠坏才称心啊!”供案上置两盏红灯,夜里两朵血红血红,溅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吃面线。”
“又是阳春面,嗯?”母亲听他.这头没吭气,叹了一声,说:“明日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睏一觉──别再弄到七晚八晚才睏!好,好──”卡塔,叮──便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满手心汗,脑子昏昏沈沈。母亲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此时必是身子直发热才在舅舅众人面前,心底藏着兴奋和羞怯。
第二天母亲等一行老早便来了。阳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热热的每件东西都像膨胀了一圈,到处撞着。
他早点还未吃过,母亲解开包袱才一包透明塑胶袋装着白煮蛋,要他抹细盐吃了。
家乡的一切叫他在反讽的世界中,忽然着见一个他原来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愿回去,留在北部工读。今天母亲来参加他的大日子,整日他都不对。
吃过中饭,送他们去车站,阳光如蜘蛛网缠得满头满脸。母亲临去还非要买两罐奶粉留下“晚上爱晚睡的人,不加点营养,等瘦得像支洋火棒,还唸什么书!”
“吃了牙齿上火”
“胡说!”母亲与他争得有些气上来,两颊泛着发高烧的那种红晕,鼻头都是汗珠珠。
公车久久不来,没有风、没有云,蝉声哗哗哗的,直叫到蓝蓝的天顶上去。舅妈打着阳伞,母亲一起避在下头,两人说着话。很安静的时候,母亲才转头跟他讲两句,眼神很散涣,看着他又彷彿并不在看他“闲时还是回来一趟罢今年芒果生得很好”“好”
“吃不下。”他奇怪领带怎么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几小时,怎么受得了。”边说完,剥好蛋壳,沾上盐巴,递给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母亲“阿舅──”大舅赶紧从椅子上挪开半边,领带正在下面,对半压个大绉摺。他便凑合着门边一枚小圆镜,打起领带,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件白衬衫。
舅妈旁边说:“蛋恐怕很噎人,不是还有点心?”
母亲在包袱里捧出一盒义美甜点:“这你舅母带给你的,吃块罢”